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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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六折 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 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 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 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 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 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麼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
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 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著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 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 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 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著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 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 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 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 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 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 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 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 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 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於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 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 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著枪刃撕开臂上 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著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 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 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杠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 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著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 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 著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著血口, 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
「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 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 将枪杆掖於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 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 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著枪 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麼?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 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 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
「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麼?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 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 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著大 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 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 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著满口血温,奋力将鞭 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
「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厮要败了麼?」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麼!」抖鞭一抽,欲将陈三 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 陈三五持刀起身,追著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麼 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 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
「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 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 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 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
「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 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 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 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 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著铁杆擦过胸 前衣襟;便只这麼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 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 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 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著 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蝎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著走向倒地 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 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
「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 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 一声迸响,彷佛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麼,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 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
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 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 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麼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佛 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 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 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 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 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 地重历著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著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 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 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餵人吃断肠药这麼狠毒,我怕……我怕你 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餵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 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 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 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 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麼 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 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 得见。这药能解蝎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 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 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麼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麼?挠痒痒麼?」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 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蝎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 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 动药效,才未死於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 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 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 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
「叫什麼名目来著?」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 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 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 什麼,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 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 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麼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 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 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 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 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 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 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 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 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 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 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 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 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 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 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 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 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 尽苦头。
陈三五拼著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 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著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 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著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 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 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 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哄闹不止,却持续著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 的游戏——
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 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 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著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 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麼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 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 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於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 这麼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 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 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 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 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 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 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 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 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 热。
「你再动著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著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 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 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 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著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 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 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 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 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 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 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 听过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麼,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 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 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 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麼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 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麼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
「怎麼?」胡彦之本想说「没什麼没什麼,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 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 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 答完,趁著著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麼大片的伤,裁 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 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麼认真。」凝目远眺, 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麼「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 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著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 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 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 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 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著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 来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 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 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 ……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 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 这到底是怎麼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别扭的模样,顺著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 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 差点喷笑出声: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 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 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著衫, 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 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著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 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於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於 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 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著,我去去 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 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 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 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 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麼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 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 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 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 致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 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麼不对?」符赤 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 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著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 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 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 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著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 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 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 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於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 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麼似的,轻启檀 口,却吐出呆板没什麼感情起伏的字句:
「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 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 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 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 ……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麼?」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 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著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 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 寄於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 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恒,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 什麼话,大夥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 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 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著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 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 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 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麼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著,游尸 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 光一闪,哼道:
「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 没有,你让我们拿什麼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 凝下落。
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於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 皱著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 地凛起:「……看来那厮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 玄大会,请柬什麼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 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 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麼从青面神处, 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 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 然道:「今夜子时,在什麼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 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
「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 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麼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 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麼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 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
「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 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 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 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 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 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 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 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 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 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 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 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 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 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 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 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 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 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 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於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 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麼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 著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 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
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著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 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 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 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 驾於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著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 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 灵的美眸正望著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著眼泪 ——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著梁撑错落、标戟如 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 骨,透著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於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 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 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 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 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 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 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 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 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 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著,身前白 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 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 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麼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 佛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朱砂绘著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 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 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 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於身前约四 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 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於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 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著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 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 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 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 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 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著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 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 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 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於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 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 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 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弦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 见玉面蠨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 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 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 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 是什麼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著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 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 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 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
「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 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个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 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 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著一只酒坛子大小的黑瓮,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 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 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 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 道:
「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 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 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著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 瞧,只怕大夥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 著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麼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 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 坚定大夥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 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麼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彷佛就等他这麼问,微笑道:
「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 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 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 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 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第百六七折 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 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罗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 丹书之号召,派好手参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 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尸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 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强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 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 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於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尸 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 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罗香、五帝窟乃至几 乎完蛋的游尸门,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 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麼旁人不知 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於绘有血色「川」字形丝弦图样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 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 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布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 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样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 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麼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 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 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余劲未消,震 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 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里,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 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 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於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 细看,一睹这专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 隔著恶佛与狼首聂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 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罗香的蚳狩云, 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 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毁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熏火燎 的痕迹,转念一想:
「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样。倒是封住这 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罗香的 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罗香 的手里,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 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 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 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尸,我家门主甚且 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麼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 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於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 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 尸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於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 未履迹江湖;游尸门於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 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 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参加过围杀刀尸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 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尸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 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余人无不了然於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里所包含 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样的答覆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尸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 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尸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 即化为刀尸。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 未得刀尸之力……那麼,使刀尸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麼?」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 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
「要说妖刀麼,本座手上也有一柄,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 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 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布满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 传言中被封禁於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 封楼,更於窗牖板隙间浇铜锁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 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 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 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 难保不会有人老著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 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 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於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 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 否决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 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 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 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 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尸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陆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 起彼落,於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 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罗香夺走万劫,东海 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 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尸门的灯笼之后。 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於大白,游尸门明明藏著这口妖刀, 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 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里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著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 我游尸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罗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 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 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 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 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尽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 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著你,至於麼?」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 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 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 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罗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 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余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 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 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里去了,被祭血魔君这麼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 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聂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麼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 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夥儿听……怎麼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 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里 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 狼首乃失陷於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 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麼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舍狼首其谁?」
聂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於同时中计被俘, 老狼窝里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 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麼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 非与那隐於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 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适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乾乾净净, 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 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罗香、五帝窟发生冲突,这「鬼王」 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 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 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 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
「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聂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 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於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样的紫绒覆帘微 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 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发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 要抓凶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 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
「当然,深受其害、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 四方,专杀僧尼,一双「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余幸;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 世间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 谋,只关心妖刀之秘,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恶佛仍是一言不发,魁梧巨硕、刺满饿鬼青花的雄躯矗立於灯影后,宛若一 尊金甲巨灵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厢,薛百螣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们一搭一唱的,净说个 没完,合著不想听了?祭血魔君,要说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门认了第二, 江湖上没人敢称第一。这里也没人要你验明正身,刨挖你门内的家务事,大夥都 信任主人,狐异门既发了帖子给祭血魔君,我们便相信来的是祭血魔君……你说 是也不是?」祭血魔君冷哼一声,这才不再说话。
「多谢老神君。」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丝毫未露喧宾夺主的不耐 与烦躁,彷佛适才的一阵乱仍在他的预期内,好整以暇地说道:
「然而,适才几位所争,与这个妖刀的大秘密亦脱不了干系,并非毫无关连。 昔日,三位冥主失踪后,背阴山栖亡谷陷入一片混乱,除地狱道一支在忠心的家 臣护持之下,连夜撤出了总坛,因而保存了实力之外,饿鬼、畜生两道的高手们 陷於争权夺利、竞逐冥主大位的惨烈死斗,最终将栖亡谷烧成一片白地,分裂成 数股的游离势力亦随之不存——这是江湖上流传经年的说法,做为集恶道由盛而 衰、最终自招灭亡的注脚,委实令人感慨万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鬼先生以轻灵欢快的语调,自顾自续道:
「先父当时正全力投入对抗妖刀的战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托,欲从源头查 出妖刀的来龙去脉,以杜绝妖物之患。集恶道三位冥主虽然无故失踪,但先父以 为栖亡谷仍是一股力量,若能用於圣战,未始不能造福苍生;适巧有些与妖刀相 关的小线索亦指向背阴山,於是顺道前往,谁知竟看到了极其骇人的景况。」
须知栖亡谷号称「天下至阴」,向来便是东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处,除地 气极阴外,也跟集恶道的习性脱不了关系。
地狱道研药制毒、畜生道人兽杂居,饿鬼道则喜以各种非人的酷刑手段变造 人体,终年惨叫声不绝於耳;连在七玄之中,多数亦都看不过眼,几乎不与集恶 道往来,遑论正道。
若於承平之际,胤丹书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为降妖伏魔而来,心头虽 已有了准备,万料不到在入谷的当儿,居然亲眼见得地狱。
「是……妖刀麼?」蚳狩云虽与鬼先生合作,却未听他说过这一段,一边回 想当年的情况,喃喃道:「妖刀终究没放过背阴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 遇上真正的鬼物,下场一样是逃不过。
谁知鬼先生摇了摇头,敛起轻佻的神气,沉声道:
「据先父所说,背阴山栖亡谷内确实是堆尸如山,相较於其他妖刀肆虐过的 地方,那些尸骸却与过往所见有极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断肢残体,而是一 个个双眼暴凸、青筋浮露,彷佛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认为这些集恶道的门 人,乃是一桩试验之下的牺牲品,杀害他们的并非是妖刀刀尸,而是那反覆进行、 却屡遭失败的奇特试验。」
蚳狩云忍不住顺他的话头,喃喃脱口:「试验……是什麼试验?」
「制造刀尸的试验。」鬼先生正色道:「刀尸的异能,非是妖刀所赋予—— 也就是说手持妖刀,并不能使持刀之人化为刀尸,须经过一套极其繁复、同时又 极端危险的秘仪,才能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铭入颅中身内,成为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薛百螣听得蹙眉,双手抱胸:
「指的又是什麼?是某种药物麼?」
「是武功。」鬼先生啧啧摇头,怡然笑道:
「使刀尸无敌於天下的,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利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 绝世武功。这些绝学的威力,诸位当夜在风火连环坞已见过其一;与我等之所知 所学不同,妖刀武学毋须习练,也无法透过言传身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 是通过那套繁复的秘仪,将凡人化为刀尸。
「至於「金铁传递」、「刀控人心」之类的传言,不过是编排精密的骗局, 只消备妥演员、布置场景,在目证之前将这台子戏演好,自有无知乡人帮忙渲染, 传得绘声绘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岂有这样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会 过无数英雄豪杰,纵有「天功」一说,指那些个禀赋异乎寻常,天生跑得快跳得 高、根骨绝佳之人,那也不过较常人从无到有地修习内外功,略胜一筹而已。真 正高深的武学,除了心领神会,晴雨之功、临敌经验等缺一不可。你那个什麼秘 仪,若非是仙人的点石成金之术,岂能教人在一夕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高 手——」
始终凝肃如山的南冥恶佛,突然打断了薛老神君的质问,沉声道:「适才, 你说试验。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恶道徒众,是被人用来进行秘仪,以取得你所谓的 妖刀武学麼?」
「这是先父的推断。」鬼先生似等候已久,专待他吐出这个问题,从容应道 :
「当年驱役妖刀祸世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为了从刀尸身上,提炼出可 用的妖刀武学图谱。通过秘仪成为刀尸,虽能於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武功,在炮制 的过程中却不免损及心识,或疯癫如狂,或成行尸走肉,纵得了盖世武学,也没 纵横天下的命,除非透过刀尸将武学解析出来、录成图谱,虽不能一蹴而及、循 秘仪捷径得到武功,然而武功智识却能两全,从此有了无敌於天下的本钱。
「集恶道三位冥主遭人设计囚禁,恐怕便是幕后的阴谋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 不近、黑白两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虽各不同,却都有在 活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习惯,栖亡谷中药毒、器械皆备,连用作试验的人都有了, 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们将刀尸放入东海、四处逞凶的同时,便於栖亡谷进行试验,欲 从秘仪当中提取妖刀武学,一劳永逸地解决「刀尸非人」的难题。若非……若非 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颇不一路,竟打算说服栖亡谷众人加入「圣战」,阴谋家完事 之后,一把火烧去所有遗骸,毁尸灭迹,此事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把三位冥 主失踪、妖刀乱世和栖亡谷覆灭连结起来,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门主适才说,这个秘密当年七大派的首脑俱都知道,」这回开口的却是漱 玉节。她沉吟了半晌,终於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他们却是如何得知?门 主一口一个「阴谋家」,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使?」
鬼先生摇了摇头。
「观海天门有个老道叫魏王存,外号「冲霄一剑」的。此人出身鳞族,少年 时却因缘际会落发受戒,出家当了道士,算起来与「琴魔」魏无音乃是同宗,当 今天门掌教鹤老杂毛得喊他一声「太师叔」,辈份甚高。」
「我记得他。」蚳狩云接口道:「在贵门胤先门主接手之前,魏道长是负责 剿灭幽凝一路的总指挥。听说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为最可怕的 刀尸之一,七派折了不少战力在他手里,最后听说是胤先门主伉俪与鹤著衣联手, 才将这具刀尸铲除;事后论起功劳,鹤著衣如实向七派高层禀报,才让胤丹书成 为对付妖刀的统领之一。」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实情是:兴许因为年事已高、心性顽固,又或意志之强异於常人,魏王存 受秘仪炮制的效果很差,但他毕竟是七派同盟里的头面人物,若能将率领群雄的 「冲霄一剑」转化为刀尸,对世人将产生的威吓不同於其他人,因此阴谋家一逮 到下手的机会,拼著废掉魏老道,也要将他变成妖刀的傀儡。
「过度施加秘仪的结果,魏王存心智全失,变成一头噬血残杀的疯兽,果然 为祸惨烈,却也留下诸多破绽,令七大派开始察觉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杀人时,手中并无妖刀。兴许是这具「刀尸」威力太强, 又无法完全控制,过往许多需要其他条件配合演出、才能显现效果的小细节,在 他身上通通无法照办煮碗,一一复现,魏老道遂成为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尸, 阴谋家努力营造出的妖异气氛、与其他刀尸拼战时所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他身上 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开始松动,质疑整个布局的声音也就慢慢出现。」
这样的线索,七玄各宗门的确没有接收的管道。当其时,胤丹书是这些被视 为邪派左道的势力,与所谓「正道」沟通联系的桥梁,只要以「勿传六耳」、「 以免打草惊蛇」之类的理由,暂时限制胤丹书流出消息,及至狐异门一夕覆灭, 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鬼先生举起食、中两根指头,轻易攫取在 场众人的注目,满意地清咳两声,扬声道:
「魏王存被转化为刀尸后,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专属武功来。按照过往「 妖刀刀魂附於持刀之人」的理论,他所能运用者,应仅限於幽凝刀的「无相刀境」, 岂能运使出其他妖刀的异能?
「自此,七派首脑终於省觉,遂将人、刀分而视之。妖刀仅是利器,或如赤 眼般,以药物或机关制造所谓「异能」的假象;而刀尸大能则是某种武功,虽与 东洲通行的武学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却不是什麼仙术妖法,若 能透析其理,不仅刀尸再不足惧,甚且能打开自家武学的眼界,相互参照补益, 傲视东洲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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