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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裤子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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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晚餐
几十年前,雷锋同志就曾说过,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夏衍仲是个忙人,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有做不完的工作,推不完的应酬,回到家总要很晚。不过有一个好用的老婆,在他喊饿的时候会做好热腾腾的宵夜,把衬衣洗好熨好一件件挂在他的衣橱里,游冶在外也自是乐然。莫安安问他什么时候能早点回去,他常常很无奈:“我也想啊,可是为了工作,有什么办法?”
过去没有办法的事,现在要离婚就有办法了。这几天,夏衍仲都到家很及时,去饭馆打包莫安安喜欢吃的菜品,擦桌扫地,殷勤地盼着莫安安回心转意。
挽回女人的心夏衍仲很在行,他早熟,初中就开始和女生约会接吻,只有他玩腻别人,从未有别人腻了他。但跟莫安安在一起这些年,夏衍仲承认自己已经有些被惯坏,起码在她跟前,他完全不需要去费心讨好。
夏衍仲不相信女人心思会变得那么快,除非是有了新欢。然而观察几日,未见莫安安常煲电话,即便回家的时间晚了,手里仍旧拎着便利店的盒饭,微波炉里叮一下便钻进房间上网课。这样子实在不像是陷入了新的恋情,夏衍仲心中就有了底。他制定了一二三步骤,嘘寒问暖是其一,死皮赖脸是其二,父母之命是其三。三步下去,不信莫安安还有本事不服软。
毕竟他老婆都在他跟前软了七八年,实在没有道理突然长出了硬骨头。
这天,他打包了宁波酒家的醉蟹,颇怀情调地摆上蜡烛红酒,布置的时候夏衍仲心中是胜券在握的:电影里常上演“最后一分钟营救”剧情,在一切即将走向危亡之际,主角会用漂亮的手法赢得翻身一仗。今晚就是他的“最后一分钟营救”,除了烛光晚餐,他还准备了钻戒和玫瑰,甚至重买了范铮送过的燕窝礼盒。当初结婚跳过了求婚这一茬,现在他要补回来,补得莫安安于心不忍,补得一切破镜重圆。
夏衍仲下午提前发信息给莫安安,提醒她今晚有惊喜,不要加班太久,又说很心疼她起得太早,中午有机会记得小憩一会儿。
夏衍仲不指望莫安安真的听从他的这番话,女人嘛,喜欢拿腔拿调地摆姿态。无妨,让她摆一阵子就是,只要折腾完能回归既往的和谐幸福生活,偶尔陪她胡闹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布置好摆设,莫安安果然还没回来,夏衍仲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一边喝一边看游戏解说。等了半个钟头,莫安安真的回来了。
夏衍仲听见开门声,立刻退出视频,关掉照明灯。莫安安走进房间,看见屋里映着莹莹的烛火,桌上是两只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夏衍仲手捧鲜花站在桌边,眼睛黑亮亮的,说:“安安,你回来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心动,夏衍仲到底是长得好,他想风度款款的时候总是能拿捏出腔调的。而且他的样子似乎是真的伤了心,遮了一半的瞳仁,低垂的睫毛,后悔与内疚要溢出来了。他把那束玫瑰捧到她面前,声音发哑:“等了这么久,只想和你好好吃顿饭。”
玫瑰花,蜡烛,红酒,浪漫的要素很齐全,莫安安注意的却不是这些,她不免叹服于自己惊人的观察力,在摇曳的烛光里,她的视线越过夏衍仲和他手里的玫瑰花,首先望见的居然是边几上的那罐啤酒。
去毛里求斯度蜜月时,在当地的特色集市上,莫安安一眼看中了一块方形手织毯。这块毯子买回来后被小心翼翼在柜子里锁了几年,一直未找到可用武之地,直到后来换新边几,莫安安意外发现它和手织毯竟十分匹配,就拿毯子做了边几装饰。她时常叮嘱夏衍仲,在小桌放饮料的时候要搁上杯垫,不然染上污渍很难清洗。这话说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但没有一点用处,时至今日,夏衍仲还是记不住。
隔着这么远,莫安安仿佛看见了浅黄色的水渍顺着啤酒罐缓缓下坠,落到了那块斑斓的手织毯,慢慢地,渗透进一根根繁复编织的丝毛,融成一道深色印记。
夏衍仲会改吗?会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吗?会每天这样早早回家,和她面对面地吃一顿家常饭吗?这些莫安安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接过这捧玫瑰,继续这样过下去,她仍旧要过为一个啤酒罐而操心的生活。
玫瑰依然漂亮,但心动没了。莫安安收回目光,说:“那吃饭吧,花就不必了。”她转身,摁下了照明灯开关。电力驱动的光直白炽烈,映照得那两根复古烛台显得有点可怜。
夏衍仲的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或许是开灯的缘故,莫安安看他的脸色好像比刚才苍白。他的手抓着那束玫瑰花,在包装纸上用力攥了攥,终还是把花放在了一边,吹灭蜡烛,在莫安安对面坐下,说:“好。”
一双人,一张桌,这顿饭却吃得很不是味道,可能是打包的餐品质量不如堂食,夏衍仲尝着醉蟹味道发酸,抬眼看莫安安,她却吃得怡然自得,还一边吃一边刷手机。夏衍仲偷瞄了一眼,见莫安安看得净是些布展设计之类的无聊东西,心里不禁更加惶惶然。怕她该不会是对那鸡肋工作走火入魔了,连自己的正经生活都分不清轻重。
“安安。”饭至一半,夏衍仲终于忍不住这难捱的沉默。他今天才知道,过去莫安安做好夜宵端给他,他边吃边刷短视频,沉默在餐桌另一端的人是这种感受。做戏的初衷淡下去,真正生出了后悔,“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太忙了?”
莫安安熄灭手机屏,扯动嘴角笑了笑,低声说:“还好,论忙肯定不如你忙。”
夏衍仲失笑:“我忙赚钱啊,你这忙是为了什么?天天早出晚归,年终奖够养你那辆小马自达吗?”
莫安安低着头,用长长的竹筷剜蟹壳里的肉。“安安,”夏衍仲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接着说:“我是心疼你。心疼你累,心疼你一个女孩子跟了我还要这么在职场打拼。你知道吗?这些天我看你因为工作压力这样逼迫自己,对我乱发脾气,我一点都不生气,就觉得特别心疼,特别自责,特别难受,真的,比自己受苦受累受责骂都难受。”他说到这里抓住了前胸的衣襟。人在讲话讲得很投入的时候是很容易沉浸其中的,连本人都会深信不疑,就像此时,这份痛苦真切地令夏衍仲心头发堵。
“老婆,”夏衍仲从餐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莫安安身后,伸出手臂环住她,“我们和好吧。”
莫安安没有对他的动作给予反馈,只是用疲惫的声音问:“还能和好吗?”
“当然能,相信我。”夏衍仲用温柔的口吻说,“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只是压力太大了,而不是不爱我。要怪只能怪这份工作逼人逼太紧,要不还是辞了算了,换一个清闲点的。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我们好好的,只要这个家好好的。”
说完,他站到了莫安安的侧边,单膝跪地,从裤袋里拿出了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这氛围与原计划中的烛光玫瑰音乐出入很大,但此时夏衍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缓缓打开盒子,看着莫安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璨璨的戒指,脸上已经不由浮出了胜利的微笑。
“很漂亮,”莫安安看着那戒指,视线又移向夏衍仲,“很贵吧?”
夏衍仲也望着她:“你喜欢就不贵。”
从进家到现在,莫安安的表情一直空茫茫的,像是脸上浮着一层面具,喜乐都不怎么走心。听见这话,她忽然笑了,是眼睛弯起来的那种笑,笑得花枝乱颤,好像眼泪都要出来了。
待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拿餐纸揩了揩眼角:“你说这种话净是哄我,怎么会不贵,是你赚得多而已。”
这话很像撒娇,夏衍仲听她这么说,心里猜测这件事大概就是翻篇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对付女人果然就是这一套,鲜花戒指包包,糖衣炮弹,百用百灵。瞧,还没到买包那一步,莫安安就服软了。
“是,我赚得多,也乐意给你花。来,”他把戒指往莫安安跟前送了送,“试试戴上好不好看。”
莫安安没有动。
她脸上甚至没有犹豫要不要试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着夏衍仲,眼神深沉得很陌生。
夏衍仲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他背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似的,冷汗咻咻地往外冒。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安安……”
“你赚得多,也乐意给我花。”莫安安重复着夏衍仲的话。她的声音还是以往那样,嗓子有点细,带着细微软糯的南方口音,听上去毫无威慑力。
但接下来的话,却怎样听,都跟软糯毫无关系了。
“既然这样,”莫安安从包里翻找出了一个文件夹,递到还愣跪在地的夏衍仲跟前,平静说道:“站起来看看我起草的离婚协议书吧,分开以后我只要这个数,应该不过分吧?”
宿醉
宿醉
一百五十万,对夏衍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抛开家里的房产不谈,他毕业第一年的薪资就已经将近百万,当时还被系里当成优秀毕业生推介,如今工作六七年,再怎么铺排浪费,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嫌多。
但这个数字由莫安安提出来,就显得多了。
莫安安一直是节俭的、廉价的,不需要夏衍仲在她身上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好比大卖场里打着sale标签的平价货,在开放货架上一摆就是好多年,某日忽然撕去了标签,摇身一变成了高奢专柜里的陈列品,任谁都无法接受。
夏衍仲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他神色复杂地凝视莫安安,语气充满失望:“安安……你变了。”
莫安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变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不会把钱挂在嘴边。”夏衍仲手还抓着那张纸,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莫安安胸口腾地升起一股火。夏衍仲的钱包都是他自己捂着的,她从没有主动要过。莫安安那点工资要顾家,还要时不时给夏衍仲送礼物,她连冬天买件不知名的羊绒衫都要再三犹豫,却舍得给夏衍仲买名牌手表和袖扣。现在他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怪她变得物质。
换了别人,或许早就一条条陈列出这些理由,把夏衍仲说得哑口无言。但莫安安一激动就逻辑混乱,她气头上跟人吵架总是吵不赢的。怒气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她只是握紧拳头,一连说了两遍:“我物质不物质,你心里该有数!”
烛光晚餐不欢而散。莫安安把纸拍在桌上,说“你再好好看看吧”转身回了房间。
夏衍仲更气,他一拳锤在了桌上,烛台倒了,高脚酒杯也倒了,红色的酒液漫了一桌,把那协议书染红了一半。夏衍仲瞪着眼睛,在一片狼藉中呆立了片刻,知道已不会再等来莫安安收拾残局,只得躬下身去,抽纸巾擦拭肆流的酒。然而擦来擦去,心境擦得越发暴躁,夏衍仲索性把垃圾纸屑堆在一起,一通电话打给了范铮:“出来喝酒,我请客。”
“今天不行,”范铮大约又是在加班,那边听上去手忙脚乱的,“手上有急活儿,出去胡混老板会杀了我。”
要在往日,夏衍仲听了这话定要戏弄他几句,劝他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容颜尚好,早日去傍个慷慨富婆。但今天他没说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明天有空吗?”
范铮听出了他情绪异样,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近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
“行。”范铮看了眼满当当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七点以后,定好地点跟我说。”
夏衍仲狐朋狗友不少,平时随便支个饭局就能呼啦啦召唤一大群人,今天晚上他心里烦闷,是很想痛快出去喝一场的,但这种时候,那些酒肉朋友都不是他愿意面对的人。
他骨子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老婆要跑,这在夏衍仲看来是极其丢人的事情。从前出门大家都羡艳他的贤良妻,调笑地称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应得心安理得。现在可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肉疼,他面子上也过意不去。这样的事情只有说给范铮。
于是这晚,他看着那索然无味的游戏解说,独自清了余下的大半瓶红酒,没有过足瘾,又喝了小半瓶白兰地、五六瓶啤酒,往日这么混着喝早就上头了,可这天晚上他好像酒量大增了似的,怎么也喝不醉,神志甚至喝得越发清醒,最后看着视频在客厅睡着了。
混酒到底没有白喝,夏衍仲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但他醒来时是凌晨三点。天地转个不停,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脚踩在地仿佛踏入了云端。他扶着桌椅也走不稳当,只好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刚趴到马桶跟前,便哇啦啦地吐了起来,吐得满脸是泪,连肺腑也要被呕出来似的阵仗。夏衍仲抱着马桶,吐了三四波,胆汁都吐出来了,胃里的躁动终于消歇下去,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似的,脱力地歪倒在马桶旁。想要接捧水洗把脸,漱漱口,但连这点余力也没有了。
他这时低头看弄脏了的黑色衬衣,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明起来。
刚上班头两年,夏衍仲还对被灌酒这事有点发憷,生意场不比学校,酒到跟前,不能因为不想喝就不喝。偏偏领导看中他是个混得开的年轻小伙子,逢跟国企或大公司的酒局,必会叫上夏衍仲。莫安安买了好多牛奶葡萄糖一类解酒物,放在了他当时租住的地方,回回上阵之前,他都先灌上一瓶酸奶,做足防护措施,但鸣金收兵时刻往往还是免不了落得一副惨相。
那个时候,莫安安还没毕业,学校离夏衍仲的住处有十几公里,乘坐地铁要个把钟头。但只要夏衍仲晚上有应酬,她就会没有二话地,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转三线地铁,照顾他一晚上,再在第二天一早,和早高峰的人流一起回到学校。
只要她在,他喝多再难受也不会太狼狈。莫安安会拿着温水在旁边候着,好像闻不见那股混杂作呕的气味,也不觉得他脏。她的手总是柔软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为他替换衣衫,让夏衍仲能够在无忧中睡去,在第二天,忘却噩梦醒来。
厕门大敞着,夏衍仲拿袖子抿了把脸,望向客厅。他刚才没来得及开灯,是凭借着没关的电视机屏幕光一路跌跌撞撞爬来的,从这里看去,客厅一片变幻的幽蓝,颜色时浅些,时深些,但电视荧屏的亮度毕竟有限,始终无法照亮与他相对的那扇门。
莫安安睡眠很轻,楼上住户的猫从沙发降落地板的声音都能把她惊醒,但隔着一扇不具备阻音效果的木板,她却听不见这边吐得呕心裂肺的声响。
门把手或许转动过,最后还是没有开。
酒精余劲携着困意袭来,夏衍仲头倚靠在卫生间瓷墙上睡着了,长腿微微蜷着,脸上有泪渍过的痕迹,到底只是呕吐时的应激反应,还是真的在某一刻难过心碎,他睡下,便也不再记得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万年历上写着这日宜结婚,不知哪家挑了这好天办喜事,一堆人挤在居民楼下,喜笑颜开地迎候着将到的新娘。
夏衍仲是被楼下的喝彩叫好声吵醒的,他醒来时仍躺在卫生间,身上被车倾轧过似的酸痛,周围弥漫着一股发酵过的馊臭。睁眼闻着异味,夏衍仲第一反应就是喊莫安安,然而无人应他,他看看钟,才意识到早错过了上班时间。只好开窗通风,深呼吸忍下了反胃的感觉,先态度卑微地给经理打电话道歉,才匆忙地去洗澡换装。
至于那些凌乱的酒瓶,烧到一半的蜡烛,夏衍仲不是没有想着清理,他在找衣服穿的时候也想起来过,不能让莫安安晚上回来面对这一地残局——起码不能在她闹离婚的节骨眼上这么做。但下一秒,同事的信息过来了,说他不走运,今早晨会大老板好不容易又穿了那件好笑的荧光色小马甲,夏衍仲居然错过了这一盛况,群里有几个人还偷拍了照片,艾特他远距离分享快乐。
一打岔,收拾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忘在了脑后。
于是晚上八点,加完班的莫安安回家看到的就是与清晨离开时一样的情景。
——木质餐桌上四个白瓷盘里盛放着昨晚未吃完的菜品,被汤汤水水泡得发乌,桌面和磁盘的空隙间到处是沾过红酒、又脱水变干的粉色纸球,上面压着倒得乱七八糟的烛台、酒杯。她几乎抓狂,再看客厅的茶几,堆满了各色酒瓶,沙发毯被踢到了地面……
莫安安看着手里拎着的那盒便利店盒饭,一点胃口都没了。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容易委屈,容易流泪,容易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昨天她拒绝夏衍仲拒绝得那么决绝,其实一夜都没睡好,有几次,她听着夏衍仲咳得嗓子嘶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趴在门上听那一边的动静,手搭上扶手又收回,往复数次,险些打开门冲出去。
她本来不可能坚持住的,如果不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因为一个半路杀出的敖衡。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的心思浮在她心头,动摇着她自以为坚定分手的决心: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夏衍仲真的改了呢?
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夏衍仲就是夏衍仲,人会说好听的话,但不会改。
莫安安站在这凌乱的房间,房间不冷,但她还是不由己地,有些渴望一点能抓在手里的温暖。
她再次地,想念起敖衡了。
弹簧
弹簧
几天之前,莫安安就把敖衡给拉黑了。
她本来不想在明面上做这么绝——关系是种双向的拉扯,她这边冷却了,敖衡那边就很难沸腾。理想状态下,敖衡再发信息过来,她只看着,不回复,他自然会淡去了念头。
理想是理想,现实却是现实。
不回复消息很简单,念想却没那么容易了结。敖衡一条信息说出差了,莫安安就会好奇他去了哪里;敖衡说今天他在的城市下雨,她会担忧他有没有带伞;敖衡发来一张夜空的图片,说晚上月亮很美,很想你。手机的另一端她一言不发,心里却在说。我也有点想你。
隐忍不发像在摁弹簧,压抑得愈狠,反弹得愈烈。越是不回,她越是好奇敖衡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把敖衡发来的每一段话,每一张图都细细地品了又品。结果是,敖衡这个人盘踞莫安安脑海的时间比以前还要久。
所以干脆拉黑了。
孔维希说得对,她现在还身处泥潭,实在没有必要急切着往另一个不知深浅的坑洞里跳。
可今天晚上,莫安安还是想敖衡。
莫安安点开和敖衡的对话框,上面每一行内容她都看过好多遍,已经快要能够背下来了。她划了两下,决定给自己片刻的例外,把敖衡从黑名单拖出来——只拖出来很短的一小会儿,如果敖衡还没有删除自己,就看一眼他的朋友圈,再把他拖回去。
她如此做了,不过一个简短的过程却比预想中更波折:一来是敖衡的朋友圈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以窥探的信息;二来是刚更新的软件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她只是点了个朋友圈,退回二人聊天界面的时候却多了一条灰色的提醒。
你拍了拍敖衡。
莫安安愣了,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寻找撤回方法,慌里慌张之间,两只手都没拿稳一个手机,“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低头去捡手机,拿起来看屏幕上有没有裂痕,但翻过来显示屏,她先看见的是另外一行小字。
敖衡拍了拍你。
然后就没有了。等了三五分钟,敖衡也没有再发别的东西过来,没有问她在哪,在干什么,也没有发照片。很标准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分一毫都不越界。
莫安安心里很沉,还没吃什么,却像吞了快铁似的,让她整个人有种坠向深渊的感触。她想敖衡大概是放下了,和他当初出现时一样,姿态从容,游刃有余。这也不奇怪,她都告诫过自己一百遍了,敖衡不会对自己认真,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一旦耐心和好奇用光,便会觉察她这人乏味得很,会远远撤退。现在预言成真,她该庆幸自己终于有了慧眼才对,坐在地上流眼泪干什么?
莫安安倚靠在黑暗里,觉得很累,每个人在累的时候好像都有可以栖息的地方,就像夏衍仲有范铮和家人,孔维希有她的宝宝,莫康有父母,但她没有。如果父母看见她身处这样的境地,一定会数落她身为女人不知持家,看着屋里脏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收拾。
毕竟用他们的话说,那辈人经历的苦痛要多多了,矛盾也如山,可不都熬过来了么?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愁吃穿,烦恼都是自找的。还是要放下身段好好过日子。
时间好像停滞了,莫安安不知自己在没开灯的地板坐了多久,直到听见了手机嗡嗡地震动。屏幕显示有一通来电,上面是串没见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推销员都下班了,卖楼盘推保险的往往会挑白天里打来。莫安安擦了擦泪,盯着那串陌生数字。冥冥直觉催促着她接听这通电话,胸前有一种鼓胀的情绪,心跳快到她有点想吐。
她接通电话:“喂?”
“想给你发信息,打电话,又都觉得不够,只有亲眼见到你才行。”是敖衡的声音,磁性的,低沉的,“我一直压着性子在等,忍耐的每一天都很漫长,漫长到你一个随意的引逗就让等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我来了,就在你家楼下,在你看过我的地方。”
敖衡一口气说完,轻轻问:“你允许我过来了,换号呼叫不算是骚扰,对不对?”
莫安安捂着嘴,怕自己一张口就要哭出声。她抓着桌沿站起来,大步地走向客厅窗前,一把拉开窗子。敖衡的确就在那里,在楼下完好地站着,被路灯的黄光描摹,像一尊华美的雕塑。看见她出现,和煦地弯了弯眉眼。
“下来吧。”电话里说。
顾忌都忘了,这凌乱的家也忘了,她没办法解释这种冲动。天机作怪,她想他,他出现了,仅如此而已。
莫安安飞驰着往外跑,拖鞋被她甩飞在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来不及回头去整理,“嘭”地一声甩上大门。电梯蜗牛似的,半晌才爬上来。她按一下电梯钮,又按一下,明知道再按这堆沉铁也不会更快一点,但就像焦虑症发作的病人似的,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手若是不去按那无辜的按钮,脚就要不住地走来走去,一秒钟都难捱。
电梯终于来了,十二层楼竟是如此漫长的一段路程。门打开,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到敖衡身边才停下。
这是公共小区,公共绿化带,旁边是小区居民的地上停车位,是露天的敞亮地方,也是偷情的男女最不该选的地方——起码,身至此地要些收敛亲密的行为。然而看见莫安安,敖衡一把把人裹进了怀里,把她紧紧抱了一会儿,才松开。
灰蓝呢子大衣很暖和,带有一股深沉的烟草味,莫安安悄悄嗅了几口,抬起了脸颊:“那个号码我不认识。”
“是工作号。”敖衡告诉她,“除非你把我另一个号码放出黑名单,否则我可能会用它来向你兜售奇怪的商铺和体检套餐。”
莫安安笑了起来,低头去掏口袋里的手机,被敖衡捉住了手:“走吧,去车里再说。”
敖衡的车在小区外停着,他们毕竟还不能太嚣张,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里正大光明地牵着手出去,只好一前一后地走。敖衡不时回过头望一眼,似乎生怕这眨眼的功夫莫安安就会反悔了,折身回到楼上去。
进了车厢,敖衡才终于显露本性,他帮莫安安关好车门,转过来重新坐进车里,只停了一刻,就扑过来吻住了她。
莫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敖衡的唇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惊讶地大睁着眼,但她显然并不抗拒他这么做。下一秒,她就闭上了眼睛,热情地把敖衡迎了进来,主动伸出舌头和他缠绵在一起,手紧紧地攀着他的后背,抓得敖衡的肩膀都疼了。
这个吻结束,敖衡像看珍宝似的,盯着莫安安又仔细地瞧了半天,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叹道:“总算肯理我了。”
“工作有点忙。”莫安安伸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想了想接着说,“而且……有些事需要想想明白。”
敖衡抓过她的手,啄了一口,问:“现在呢,想明白了吗?”
莫安安感受着敖衡倾斜在她身上的重量,心跳渐渐加速。回想过去那些天,好像只是徒然地空绕了一个圈,断联,拉黑,没能改变她什么,也没能改变敖衡什么,他们还是这样被彼此吸引,想要靠近。只是这样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做,莫安安都觉得心潮澎湃。
就算这真是一个不长久的梦,她也想做下去。
“好像是明白了。”她含糊地说。
敖衡轻笑了一声,坐起身来。他简直像个变幻莫测的猫科动物,前一刻倚在她肩头还形若爱撒娇的家猫,下一秒又变回了危险性极强的猎豹,不假言笑的时候,分明霸道又凌厉。
他眯起眼睛,扳起莫安安的下巴,莫安安以为他要说些恶狠狠的话了,但却见敖衡的眼神变得柔软,最后只是蹭了蹭她的鼻尖:“下回不论想不想得明白,先把自己照顾好。”
莫安安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点点头说:“好”。

坏人
莫安安所居住的小区地段属于T市较便利的生活区。傍晚,跑步锻炼的,散步消食的,悠闲逛街的,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偏敖衡的车又扎眼,很多人路过的时候都会刻意往车里瞄上一瞄,看见里头坐着养眼的一男一女,投去满是欣羡的眼神而后才离开。
莫安安很不习惯被人像看猴似的观赏,自己抓住安全带扣扣上,转脸对敖衡道:“还是换个地方吧,车里怪别扭的。”
“想去哪?”敖衡问。
“让我想想。”莫安安稍一思考说,“走吧,请你看我吃饭。”
“可真大方。”敖衡笑了笑,“打算让我看你吃什么?”
“汤面。”莫安安说,“最近天天吃便利店的盒饭,想换个口味。”
她说完发现敖衡的表情暗了一瞬,转问:“怎么了?”
敖衡看了她一阵,才说:“刚才去找你的时候,看见12楼的灯是灭的,还以为你不在家。”
莫安安不知道他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这件事,但也有点好奇:“然后呢?”莫安安偏头问他,
“如果我真的不在家你会怎么办?”
“会等你。”敖衡很快便说。
莫安安愣了愣,不是意外敖衡的答案,而是觉得他答得太快,要么他根本没有思考,要么他太早就已经思考过了。
“我是站在外面的那个人,但我会等你。”敖衡接着又说,他声音低沉,话语有种笃定的说服力,“而不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守着一盏总是灭着的灯。”
莫安安有点被他的描述牵得心动,她现在是想要快乐的,想要温暖的,却还不至于太傻。“夏衍仲结婚前也说过很多很好听的话,”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不过后来,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她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今天晚上是做梦,梦境本该和现实区分开,高高兴兴的,不提那些丧气事,该告诫自己的在心里明白就好。
敖衡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也是,男人精虫上脑就喜欢花言巧语,乱说一气。这种话听听就罢了,不能当真。”
他用着批驳的语气,似乎浑然不觉自己也是被批判的一分子。莫安安赶紧提醒他:“你不也是男人吗?”
“所以接下来我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精虫上脑。”敖衡发动车子,仪表盘亮起,他踩下油门,“不是想吃面么,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
敖衡不像夏衍仲,他不喜欢做话题的中心,比起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事,他更喜欢问问题。两人一路交谈,他连莫安安的布展工作也要问,询问布展有哪些讲究,有没有遇见过难搞的甲方。
莫安安在哪都是话不太多的人,跟敖衡聊天刚开始还不过是呆板的你问我答,到后面她也想起了工作中许多值当吐槽之处。平日里这些话在肚子里憋着,现在敖衡引了个头,倾诉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这天晚上,她甚至显得有点话痨。
“就因为那位负责人做了一个梦,第二天神神叨叨跑来跟我们讲产品不能面朝南——可是我们展厅就是面朝南的啊,不朝南难道给观展人展览产品的后脑勺么?”走到一个红路灯口,莫安安正在顺着敖衡的话,讲着不久前遇见的奇葩客户,讲到情绪激动处,莫安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示意敖衡那负责人变更布局的要求究竟有多么愚蠢且不讲理。
敖衡一面笑,一面伸过了一只手,握住她的放在膝头,问:“然后呢,怎么解决了?”
这动作有点突兀,莫安安斜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说话太激动,手胡乱指挥挡住了后视镜。在这一刻未免又惊异于敖衡的细腻和温柔。
话说到哪儿莫安安忽然忘了,说不清楚是因为敖衡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因为他听她说话时那副很感兴趣的神情。话题好像没办法再回到奇葩客户上了。
“敖衡。”没头没脑地,莫安安忽然叫他名字。
右转向变绿了,敖衡打了一把方向:“嗯?”
“我跟夏衍仲提离婚了。”
平坦的路,车无端颠簸了一下,敖衡扶正方向盘,问:“什么时候的事?今天?”
“不……好几天了。”莫安安说完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你,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小心一会儿交警因为超速过来扣车。”
“不是幸灾乐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敖衡踩了脚刹车,把车速降回正常水平,立刻问:“然后呢?他怎么说?”
莫安安想了想昨晚夏衍仲的反应,不管是买钻戒还是批判她太物质,很显然都不能认定为同意,便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没谈好。”
“因为钱?”敖衡敏锐地问。
“你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敖衡淡淡道,“只能是因为钱了。”
莫安安被噎了一下。
“他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不知是不是面子作祟,潜意识里莫安安很想反驳,“他昨天向我道歉,说希望继续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不好好过的人是他吧,”敖衡冷笑一声,“倒是挺好意思开口。”
车里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压抑,莫安安不太想说话了,撇过头,隔着车窗看外面不甚精彩的街景。人来车往,她心不在焉。
敖衡这时也看出了她的不高兴,隔了会儿主动递了个台阶:“刚才是我语气冲了,抱歉。”他想了想又补充,“或许是因为嫉妒。”
“不是,你说得对。”莫安安低下头,喉咙有点发梗,“夏衍仲嘴里的好好过日子就是让我好好伺候他,单方面洗衣做饭,端茶送水。他要的不是妻子,不是爱人,是保姆——道理我这些天早想已经明白,但一想到我们在一起这八年,差不多就是一辈子的十分之一了,我把心都捧给他了,最后却是这样收尾,我心里……心里不是滋味……”
这一晚上不知哪来那么多伤心,莫安安以为眼泪都已经流干了,这会儿又要哭了。她不是在为要和夏衍仲分开而难过,而是为过去的自己而难过。想到这段关系最初,他们一起骗过宿管悄悄去看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她因为夏衍仲一条告白信息睡不着觉,那时的爱意曾那样汹涌,像要把年轻的胸膛涨破,想不通究竟是哪一步错了,最后他们竟然会背离得这样远,躺在一张床上却只会用脊背对话,相约和别的异性整晚缠绵。
敖衡把车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拿纸巾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不要难过了。”
“也许他也爱过你,就像你爱他一样,”敖衡说,“但是人会变,感情也会变,这是很自然的规律。”
莫安安止住了抽噎,愣愣地看着敖衡:“你这人真的很怪。”
敖衡伸手用拇指擦了擦她的下眼睑:“哪里怪?”
“口口声声喜欢我,”莫安安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喜欢我难道不该说自己情比金坚吗,怎么把变心是自然规律给说出来了。”
敖衡欲言又止,最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详细解释一下动机。”
莫安安把头探过去,就听见敖衡在她耳朵边笑着说:“做一个坏人不好吗?我不介意你对我坏一点,只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在公园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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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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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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