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若用编剧游乃海的话来说,是一部关于人如何与命运抗争的励志片。 《命案》 电影的故事很简单:一心帮美美姐化解「死劫」的风水师(林家栋 饰),因美美姐独自离开而无法阻止她被残杀的命运;与此同时,送错外卖的茶餐厅少东(杨乐文 饰)偶然目击一起杀人案件,并挑起了他与生俱来的杀戮冲动。两人在机缘巧合之下相遇,风水师算出少东将会因杀人而犯牢狱之灾,少东害怕再陷囹圄,求对方帮忙改命。曾目睹少东杀猫的老差骨(吴廷烨 饰)充满正义感,坚信少东是天生的心理变态,改不了嗜血本性。 荒谬无常的命运步步追逼,风水师虽扭尽六壬,却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多番铩羽而归。隐藏身份的连环杀手(陈湛文 饰)虎视眈眈,老差骨紧咬不放,还有年轻凤姐(伍咏诗 饰)的诱惑,令少东的杀念越加炽热;风水师千方百计与命运角力,也濒临精神崩溃。命中注定的大劫将至,两人又会如何化解? 《命案》虽然已经是郑保瑞与银河映像的第三次合作(前两次是《意外》和《车手》),但在这里有需要加以说明的是,两者之间其实秉持着截然不同的影像风格。 在郑保瑞充分展现个人风格的作品序列里,社会底层小人物在黑暗极端的情境下被激发出的兽性冲动,以及由此衍生的一连串精神错乱和失常是他一贯关心的主题。 例如《狗咬狗》里陈冠希与李灿森在废弃神殿不计代价的殴斗撕咬;《智齿》不肯放下憎恨的斩哥与想要得到原谅的王桃之间既互相伤害又彼此依赖的施/受虐关系;亦或《怪物》《热血青年》里角色内心深处的扭曲欲望与冲动具象化作面容丑陋的怪物和冤魂不散的恶灵。 《狗咬狗》 郑保瑞对人类原始兽性、本能欲望的深深着迷,使得他的影像风格其实要更接近于德勒兹曾经提到的以自然主义风格为代表的「冲动—影像」。 于是在郑的作品里往往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漫山遍野的残骸和碎片,臭气熏天的垃圾处理场、寮屋废墟、地狱边缘(释放邪恶的原初世界),另一个则是带有特定地理坐标的真实空间(滋养罪恶的派生环境)。 《狗咬狗》 经常处于「匮乏」状态,非善非恶的人物为了永远不可能被满足或实现的内在欲望和冲动,只能够在条件极度恶劣的情境里疯狂掠夺生存所需的碎片与资源,穷尽当前环境所有,以便过渡到下一个环境,而从野蛮凌乱的行动能感受到一股凶猛暴烈的生命力。 如在《狗咬狗》里陈冠希饰演的杀手为了拯救智障女友,不仅翻捡路边垃圾桶寻找水源,甚至大开杀戒,把前来追捕的所有警察全干掉,得以乘船逃回柬埔寨;李灿森饰演的警察横冲直撞的毁灭性冲动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害死上司、手足和父亲,遂放弃一切社会身份远赴异乡追杀仇人。 故此,实际上郑保瑞并不关心命运如何运作,或人类对宿命论的信仰与质疑,因为在他的作品中,角色的命运被具体呈现为一条急速下坠,并最终通向自我毁灭的不归路,死亡(冲动)是唯一结果。 换言之,命运/宿命只是充当人物不可逆转的堕落过程中的一个持续衰退崩解的隐性时间符号,而对于过往作品在绝望中见希望的结局(《狗咬狗》的新生婴儿、《智齿》王桃的释怀),郑保瑞在早前一个网络访谈中明言他自己也不太相信情况会变好,这更加验证了我对郑氏作品里「唯有一死方可解脱」的猜想。 而在银河映像的世界,「命运」是贯穿其所有作品、不可绕过的核心主题。在命运的悉心安排与摆布下,人物是负责执行计划的棋子,或者是操作精密仪器的工作人员,其存在及行动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绎相似的理念:在崇高理性(银河映像)的建构与统摄下,意在呈现一个(偶然性)混乱失序与(命中注定)和谐稳定的交替循环系统。 郑保瑞与银河映像第一次合作的《意外》不仅完美诠释后者对宿命论的深刻理解,甚至还一度表现出穿透表面肤浅的可控式概念,直抵世界真相的雄心壮志,即是以至高无上的理性主义之名,将飘散于城市各处的微小意外收归己用。 而这正是电影中深邃而神秘的黑色混沌——日全食——让预先准备制造事故的光线被厚重的阴影阻挡,令人猝不及防的“延后”却不慎触发了另一场意外的发生。 《意外》 影片最后,古天乐饰演的首领「大脑」意识到宇宙是无序且不可参透的真理,这时「老天爷」却把「不是意外」引发的颅内谵妄和考验转嫁予下一位凡人,即任贤齐饰演的陈芳洲身上,这台「生产意外」与「意外中的意外」互为影响的影像机器无休止运转下去,人物置身其间,既缺乏表露内心欲望与冲动的空间,更不存在对抗上天、忤逆命运的可能。 所以,在我看来,由于郑保瑞与银河映像在风格和取向上存在如此明显的差异,他在拍摄《意外》时就须以弱化自身作者印记为代价,去迎合后者对于命运背后的运转逻辑、对于捕捉微小偶然性的迷恋与反覆试验。 有了先前的拍摄经验,今次《命案》郑保瑞想要从银河映像所主导的故事文本里努力维持住个人特色,包括对偏执狂、杀人犯、精神失常者不可抑制的内在冲动的探索与表现,以及身处极端情境下的人物,那不断繁殖蔓延的疯狂执念如何将包含自身在内的所有事物推至毁灭边缘,还有为填满欲望而穷尽环境、难以预测的动物性行径。 也正因如此,两种风格、两种价值观在电影中不免产生激烈碰撞,最为明显的就是角色们越发失控癫狂的言行举止,如少东与生俱来的杀戮冲动、风水师遗传自父母的疯狂症候,或雨夜屠夫的病态癖好,与银河映像高举命运大旗,精心布置的由一连串意外与偶然构成、务求精确无误的剧作路线相冲突。 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在强调「算命」与「改命」的风水命理包装之下,角色内心深层的欲望与冲动因为要服务于影片的概念主题,缺乏变化而显得呆滞和空洞。 于是乎,尽管不少观众都觉得这次游乃海和李春晖共同构思与编写的剧本仿佛有种重返九十年代的疯癫和荒诞气质,然则无论人物的行为有多不可理喻,故事的走向有多出人意表,终究也不可能超越银河映像一早划定的疆域——宿命/反宿命论,在此范围内,角色由残暴/清醒转向温顺/疯狂的过程必须严格遵照既定计划进行,绝不容许出现任何差池。 若从另一个层面分析,《命案》的诞生又正正体现出郑保瑞和银河映像在经历这些年的诸多动荡与变故之后,影像风格以至创作心态上的渐变。 一方面,对郑保瑞来说,命运不再只是可有可无的衰退时间符号,而是藉由把它当作电影的核心命题予以重视,进一步探讨社会底层的蝼蚁不向命运折服、顽强生存的可能性(在水中挣扎的蚂蚁),而自愿选择的疯癫/善良则成为驱动人物能够持续发起抗争的不竭动力之源。 另一方面,从银河映像的角度而言,残酷无情的宿命论似乎已成过去。《命案》流露的些许乐观与温柔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银河映像开始尝试以凸显人的能动性为主轴的反宿命论挑战过去一手建立的体制系统(虽然反叛得并不彻底):由「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到「万般皆是心,点点皆由人」,实质是人类在明知天意不可违的情况下,依然作出忠于内心的积极选择,并且主动承受与之相应的代价。 《命案》的最后一幕,(暂时?)放下杀戮执念的少东哼着《波基上校進行曲》的轻快旋律,独自迎向闪烁着刺眼光芒的太阳,纵使知道一旦接近它就无法逃脱、会被灼伤,只因是少东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无畏无惧;仅需对照《意外》里古天乐垂死之际望向象征上天/命运的光芒时表现出的臣服与无奈,便可更清楚体会到郑保瑞和银河映像的创作转向。 「对抗命运,是人类最大的悲剧」,电影中的这句对白令我印象深刻,有趣的是,郑保瑞恰恰透过喜剧化处理,重新思考人与命运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别于以往作品忧郁灰暗的氛围,而且在命中注定的死亡悲剧之外,郑的主角首次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和动力。越是陷入绝望,越要笑着面对,或许也是历经沧桑的郑保瑞和银河映像反抗「命运」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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