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对当前形势的3点看法
财经会议圈 2023-05-25
作 者:孙立平(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2023年4月20、21日,由深圳市前海管理局指导、基石资本主办的“2023中国前海企业家峰会”在深圳蛇口举行。此次峰会以“再谈创新之道:国家和企业的未来”为主题。
本文为峰会上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孙立平所作“在不确定性时代寻找确定性”的主题演讲精编,未经作者审阅。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疫情基本结束了,下一步怎么走是大家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
我想谈谈个人的一些看法,但事先得声明一点,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候问题可能讲得比较多。本着这样的一种想法,我今天最主要谈3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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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问题就是谈谈对当前经济走势的一些基本看法。
大家都知道,现在数据已经出来了,第一季度中国GDP同比增长4.5%,但是怎么看这个数据?现在大家还有很多分歧,包括专家们看法也很不一样。
老实说,我不怎么太在意专家们的看法,因为国内的专家不怎么说真话,国外的专家不怎么摸底细,我比较看重的是资金的走向,资本的走向。
这么看的话,能够看出一个问题,就是对中国经济前景的判断,资金在长线和短线上有一个明显的差别,短线的偏乐观,长线的偏悲观。
先说短线。
前一段时间南华早报有一个说法,说外国的资金正在以至少五年来最快的速度抢购中国股票。去年11月开始,外部的资金进入中国股市的步伐就开始加快。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和当初人们的预期还是有一点差距,股市表现的也不是特别的好,但是我个人的看法,相对来说我对今年短线还是抱一个乐观的看法。为什么?
刚才说到今年的第一季度中国GDP同比增长4.5%,这个数字怎么看?我个人的看法,两句话,第一句,实际的情况比4.5可能要好;第二句,人们的感觉比4.5要差。这是我对4.5的两个看法。
为什么说真实的情况可能比数字表明的要好?是因为去年的实际情况可能比数字要更差,因为增长4.5%是建立在和去年比较的基础上。
大家知道,去年我们最后的统计数据是GDP增长3%,但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能比这个数字要差。因为我怀疑去年的数字水分可能更大。
举一个例子,山东雷丁汽车去年按照财务的销售产值数据是20多个亿,但政府最后上报的是多少?是67个亿,就是三倍。当然,这两个事情是比较极端的了,但是我想去年的水分和往年比那可能要更大。
所以,我想说今年第一季度实际的情况可能比这4.5%要好一点,这是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大家实际的感觉可能要比4.5%要差。
包括在座的各位在内,可能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我们能够接触到的面来说,反弹乏力很明显,好像没有出现原来预期当中那样一个非常强劲的反弹。
但尽管如此,从总体来说,因为去年的情况太差,今年最终从数字来说,我觉得会有一个不错的数字。这是从短线来看。我原来比较乐观的看法是,今年6%、7%都有可能。
但是从长线来看,应当说比较不乐观。
长线的资金,到现在为止,大家可能也有感觉,更多的表现出一种犹豫和担忧。
看长线资金,我最主要看风投市场。而风投市场原来美元一直是占主导地位的,最高的时候占了70%,现在看风投的资金,表现得比较犹豫和担忧。
前一段时间《财经》杂志做了一个很长的很有分量的报道,有一位投资机构合伙人说,往年他每年都要飞美国去募集资金,每年要去好几次,但是2022年他一次也没去。
他说不是因为疫情,是因为美国的投资人已经不愿意见他了。好几位美元基金的投资人都表示,他们虽然现在还在中国做,但现在已经是最后一期了。
所以,我想说今年的情况,短线和长线可能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这个从我们身边的消费情况也大致可以看得出来。
就在今年1月份,疫情管控刚放开的时候,当时在一个朋友群里议论过一个问题。虽然当时大环境还比较乱,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可能很快就要恢复正常,他们就在问怎么看今年的消费情况。
当时我就讲了三句话:第一句,生活必需品的需求会逐步恢复到正常水平;第二句,即时享受类的需求会有一个报复性的反弹;第三句,耐用消费品的消费需求可能会长期处于低迷状态。
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大体可以证明这一点。
春节的时候各种消费红红火火,特别是旅游。我去年冬天都是在海南,这种感觉更明显。但是过了这一小段时间,应当是一个比较冷的状态。
现在有人在讨论通缩的问题。我首先要说一点,通缩这个问题不要小看,说得更具体一点,债务的问题不要小看了。
日本从90年代一直到前一段时间,人们讲失去的30年失在哪?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几句话:泡沫破灭,人们背了一身债,人们忙着还债,没有消费,大体就是这个问题。
对于通缩的问题,人们的看法不一样,有的官员出来反驳,有的学者也提出批评和论证。
那么,讲通缩的人主要讲了什么呢?最主要是三句:
第一句,这段时间货币的供应量大幅度的增加;
第二句,物价处于低迷的状态,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货币大量的增发,货币供应非常的充足,但是物价却处于低迷的状态;
第三句,原因是什么?老百姓手里没钱。
我觉得,这样三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映了中国现在的症结所在,至于叫不叫通缩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现象的背后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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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我画了这张图,有的朋友说,这张图其实得把它拧一下,可能更合适,更准确,一拧就成了一个“8”字。
这张图表明了什么呢?是一个新二元结构的形成。我觉得这是我们现在很多问题的症结。
为什么钱那么多而老百姓手里没钱?为什么一方面那么热,另一方面老百姓感觉的却是这么冷?为什么经济增长数字那么好,但是就业情况又不乐观?我觉得关键就在这张图里。
那么,这张图表明什么呢?我把它叫做新二元结构,我确实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词儿。
新二元结构是什么?一边叫做国计,一边叫做民生。国计是什么?是用来干大事的。民生就是和老百姓的生活密切相关的。这些年,整个中国的经济正在形成这样一种二元结构了。
在国计的部分当中,它包括重要的资源,重要的基础设施、高科技,包括解决“卡脖子”的先进的制造业、军事工业、政府的融资平台等等,资源都集中到这里。
有人说这都是国企,其实也不完全是,可能也包括了一些头部的民营企业,这里是现在资源配置的重点。
下半部分和老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我把它叫做民生的部分,大部分民营的中小企业都在这里,中国最主要的就业机会也在这里。
而且我还要想讲一点,这当中的虚线有可能是在移动。如果按照它占有的资源来说,虚线可能是往下移动,如果用它涵盖的人口和劳动力来说,这虚线可能是往上移动,也就是说将来上面干大事的国计这一部分,能够涵盖的人口和劳动力越来越少,但是它会占有越来越多的资源;而下边和民生相关的这部分,涵盖的人口和劳动力越来越多,但是它拥有的资源越来越少。
所以,从这种二元结构里,我们就可以看到当前中国社会的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或者描述,比如说关于通缩的争论,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谁对?可能都对。
你看下边它就是通缩,看上边却是货币供应非常的充足。还有人用冷热形容现在的中国经济,是冷是热?你看下边它就冷,看上边它就热,而且现在还刚刚是开始热。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过去这些年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新的二元结构的形成,这样就可以解释我们前面那些困惑了,货币的供应量这么大,为什么老百姓手里还没钱?市场还很冷呢,物价还很低迷。
就是因为大量的钱都在那上半部分循环。国计和民生这两部分,打个比方说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基本上都是在上半身循环。
那么,比如说今年第一季度社会融资14万亿,14万亿当中,比较先进的制造业拿了百分之七十几,然后政府的债券拿了12.6%,帮着政府还旧债去。
所以,可以看到对M2增加很快,货币供应量增加很快,但是都在那玩,都在上半身玩,没到下半身。这就是我们现在问题之所在。但光在上半身,全身的循环就实现不了,最后是上半身也循环不动了。
上面的分析,至少可以给我们三点启示:
第一,现在我们生活当中能够感受的这种通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通缩,用一般的经济学讨论通缩的方式来讨论通缩是行不通的,因为背后是新二元结构的问题;
第二,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要用一般的治理通缩的方式,如加大货币的供应量,降低利率,解决不了问题。
中国再加大货币供应量,绝大多数也只是在上半身循环。我打个比方,就像一条河一样,现在看这河的下游,水很少,那是不是上游的水太少,我们加大水流?不对的!上边的水不少。
现在这种通缩,我想了个词儿,是一种“淤塞型的通缩”,都淤在别的地方。
第三,如果我们一味讲通缩,可能会忽略通胀的危险。
你一定得知道,现在大家虽然感觉到通缩是物价上不去,这是因为大量的货币可能积聚在上半身,这东西什么时候要一下来,就是恶性的通货膨胀,甚至弄不好是一个滞胀。
所以,我们现在很多的问题很难用一个词儿来概括,因为这已经是一个二元结构,上半身和下半身情况非常的不一样。很多的症结,现在实际上都出在这上面。
所以,为什么我说对今年短期比较看好?是因为去年的情况太差,今年应当有一个不错的反弹。那为什么说长期可能比较悲观,因为现在我们有这样的症结。
如果不能够解决这个图当中的症结,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所以这个图大家仔细琢磨。这是我今天想要谈的第一个大问题,就是对当前经济走势的一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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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大问题,我们可能要经历一个并非短暂的经济收缩期。
我不太愿意用通缩、衰退这样的词,因为没法概括新二元结构的两个部分,但如果要概括由这两个部分构成的总体的话,可能得用一个比较模糊一点的词,我把它叫做“经济收缩期”。
我觉得在今后的若干年当中,我们会面临着一个时间可能不短的经济收缩期,为什么会这样?我讲几点理由:
第一个理由,就中国来说,大规模集中消费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再看一张图,这是张示意图,不是根据相关数据做出来的,所以很多地方画得不是很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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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张图,我们可以想一想,改革开放前后是怎么走过来的。我觉得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阶段。
改革前是匮乏阶段,那时候什么都缺,缺吃的缺穿的。改革之后我们首先经历的是基本生活补课阶段;然后进入经济增长的时期,就是八十年代后期,进入三大件(彩电、冰箱、洗衣机)为主的阶段,这三大件催促了中国经济的又一轮发展。
但到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又出现了问题,三大件也差不多了,那时候三大件全国开工率不到30%,消费疲软、内需不足这些词就是这个时候提出的,就是九十年代末东西卖不出去了,于是就有了三座大山,开始改房贷,自己买房,开始改教育得让你自己花钱,开始改医疗也得让你自己花钱,这样就进入了一个增长更快的时期,进入了房子汽车的时代。
中国这一段的经济发展是最快的时期,基本上都是两位数的增长;但现在我想说,房子汽车已经到头,房子大家都知道现在基本是过剩,汽车去年产销量是2700多万辆,天花板大约就是3000万辆。
这一次意味着大规模集中消费推动的增长已经结束。
我们经常说中国是一个赶超型的国家,赶超型的国家就是这个特点,人家用100年的时间走完了这个路,我们可能用30年的时间走完。
走完了之后咱还能不能再走出一个高潮?房子汽车之后的高潮是什么?再者,这刚跑完100米,又跑一个100米,还没喘气,又跑100米,说你再来100米,跑得动吗?
所以,你可以看到我们现在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就是过去持续了几十年的大规模集中消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意味着什么?至少意味着两点:
第一,我们像过去那样每一个阶段都有鹤立鸡群的主导产业,可能没有了。不是说我们今后没有主导产业,但像原来那样鹤立鸡群,占到整个经济很大一部分的主导产业,可能不会有了;
第二,在过去,我们的企业只要能跟上风口,怎么都能挣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房地产时代房子只要造出来,就不愁卖不出去,但是今后这样一个阶段,这样的现象将不复存在。我觉得这是我们将来要面临的第一个变化。
所以,我觉得我们整个思路上要有一个转变。关于老百姓的消费问题,我们多少年形成的是这样的一种思路,中国人不爱花钱,爱储蓄,然后需要通过种种措施拉动内需,促进消费。
我觉得一定要扭转这样的思路。在过去这些年,我们几乎是用一年的收入买一台彩电,用一年的收入交电话初装费,用年收入的几十倍来买房子,怎么不消费?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在图中,我画了两条线,一个是经济增长,一个是财政收入。
我们可以看到,在80年代的时候,财政收入增长是低于GDP增长的,这意味着老百姓的收入增长很快,推动了后来的消费。
后来财政收入增长的速度快于经济增长了,如果我们能够用这么快的财政收入的增长来把社会保障搞好,来解除人们的后顾之忧,我们下一步就能在科技进步的推动下进入一个常规性消费的阶段。
但问题是钱拿走了,社会保障没搞好,这样就使得我们之后的阶段可能就要更为困难。
第二个理由,越来越严峻的国际环境。前面阎学通教授(见华夏基石e洞察《阎学通:中美战略竞争将走向何方》)已经讲了,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我想从经济的角度来谈一点看法。
可以说,世界上那些发达国家都是从贫困的状态开始发展起来的,这可以说是一个规律,如果一个国家要想发展,对外不打仗,对内不搞阶级斗争,一般来说,30年都能够到一个不错的发展水平。
但是到了这个水平之后就是一个天花板,现在我觉得我们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国际形势好一点,对我们友好一点,比如说技术合作、出口情况好一点,我们现在遇到的困难可能要小一点。
但现在我们的国际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把它叫做大拆解的过程,这是我去年4月份提出来的。
现在人们用“脱钩”这个词,但“脱钩”只是一个局部性的、技术性的概念,“大拆解”则是一个战略性、全局性的概念,两个逻辑不一样。如果我们把当今世界的变化理解为“脱钩”,很多事情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我们现在面临的就是全球化之后,一个重新的拆解和重组的过程。
那么,拆解是沿着什么主线来拆解什么东西?大体上来说有三条主线。我们知道,全球化时代所形成的世界格局,虽然也有矛盾,也有冲突,但总体来说,斗而不破,谁也不至于掀桌子。
为什么?因为这里头有几种重要的依赖所形成的基础,谁也推翻不了。
依赖的重点有三条:第一,欧洲对俄罗斯能源和资源的依赖;第二,欧洲、美国对中国市场的依赖;第三,中国、俄罗斯对美国西方高科技、高端设备,甚至金融经济的依赖。原来的世界格局就是建立在这种依赖的基础上,谁也离不开谁。
但是,这几年所做的,就是拆解依赖。现在拆到哪一步了?我的感觉是,首先是能源依赖的拆解基本完成。
俄乌战争之初,俄罗斯说欧洲要离了俄罗斯的资源离开俄罗斯的石油天然气就活不了,但是现在怎么样?欧洲对俄罗斯能源依赖程度最强的是德国,德国2023年1月1号宣布把俄罗斯能源的进口停掉。不买,怎么样?也没怎么样。
欧洲去年经济还不错,今年好像还能超过去年。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说拆不了的这种神话已经被打破,大家一定要知道这个东西的严重性,第一个神话已经打破。第二个是产业链的拆解。第三是科技依赖的拆解正在展开。
这中间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产业链的拆解,究竟有没有可能拆解?现在已经走到哪一步了?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把它叫做临界点,就是产业链的转移、企业的外迁有没有一个临界点?如果有临界点的话,现在到没到临界点?或者说如果没到的话还有多久到?
在临界点之前,一个企业要往前走,千难万难,因为它是镶嵌在产业链里面的,但是一过了这个临界点就顺理成章。
那怎么看这个临界点?我觉得有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
从客观来说,打个比方,组装一个打火机,假如需要二十五个零件,原来在半小时车程范围内,这些零件都能找得到,这应该是非常好的产业链了,成本会很低。
如果搬到一个地方,只能找到五个零件,虽然别的条件都很好,税收等各方面都很好,但是现在附近只能找到五个零件,剩下十几个零件不知道到哪去找,或者路程很远,成本很明显增高很多,这就是在临界点之前;
但假如说二十五个零件的话,已经能找到二十几个,剩下的再稍微多花点钱也能找到,但是人家的政策环境还比你好,那就说明已经过了这个临界点,这个企业往哪儿搬那就很容易了,这是客观的原因。
而主观方面,就是人们的一种感觉。因为很多企业尤其小企业,它不可能做仔细的研究,人云亦云,就形成一种氛围。
能源依赖这第一个神话已经破灭,过了临界点了,现在要考虑第二个神话,也就是说世界依赖中国的产业链这个神话会怎么样,会不会也会破灭。我们一定要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你可以看出,最近这一两年的时间,每一个重要的企业搬迁,其实客观上都是一次压力测试。你不是说离不开吗?人家搬走了,怎么了?
所以为什么现在一些国外企业的口气越来越硬了,就因为它发现不像原来想的那样,一离开中国就活不了。可能现在不如原来的好,但是,未来的前景会比较好。
我们前面说大规模的集中消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又面临着这样一种国际环境,那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大拆解的过程是我们理解现在很多问题的一个关键的概念。
在大拆解的过程中,不同国家面临的问题是不一样的。西方国家会面临供给的问题,而中国会面临的是需求问题。
这次俄乌战争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不说高科技的武器,就是一些常规的炮弹,现在看西方储备的不够,生产能力也不够。库存空了,说我出钱,谁能帮我到国际市场去买。这是西方面临的问题。而之前口罩也好,呼吸机也好,也表明他们面临的是这个问题。
前一段时间瑞士信贷有一位分析师讲过一句,他说未来很多东西我们得自己生产了,这就是说西方面临的供给的问题。
但是中国相反,中国面临的是需求的问题,需求的问题还不是说老百姓的购买力强不强、收入高不高的问题。
问题是,中国的产能是为世界市场准备的。
我举个例子说,中国生产鞋最多的一年是多少双?106亿双。世界上平均起来一个人一年能穿多少?两双。那也就是说世界上七十几亿人口,需要的就是150亿双鞋。中国人需要多少?一年需要的是20多亿双。
那么,我们靠自己来解决世界工厂的生产能力的问题,10多亿的人口解决106亿双鞋,一人差不多要穿十双。可能吗?不可能。所以大拆解的时候,中国面临的首先是这个问题。
第三个理由,是疫情的疤痕效应。
疫情的疤痕效应这个概念是美国的一位经济学家提出来的,意思是,疫情的影响不会很快的过去,就像留在你身上的伤疤一样,要存在好长的时间,包括对人心态的影响,对企业家精神的影响,对人力资本的影响,对就业市场的影响,对企业的影响。
原来我虽然强调说疫情的影响可能不是短期的,但是还真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大。最近我看到不少网友的分享,说生活的理念的改变,包括对消费习惯的改变,疫情让人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究竟是什么?人们会重新思考这样的问题。
一个人会去想,我差不多每天晚上十点下班,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接着又上班,出去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就这么来挣几万块钱,值当不值当?
还有人说,我要更重视生活的本身,有人说凡是不是必须的就不买,凡是有便宜的就不买贵的,凡是能用的就将就着用,手机从原来一年换一个,现在大概两年换一个,这些影响非常大。
刚才讲日本所谓失去了20年也好,30年也好,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人们心理的变化,为了还债,我尽可能少消费一点,我不应该被那么多的债务压着。那么对整个的社会来说,它进入一个什么社会?低欲望社会。
所以从这几个方面来说,我个人的看法,我们在未来的若干年当中,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环境,这是讲的第二大的问题,就是我们未来可能要面对一个时间并不短暂的经济的收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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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问题,中国的经济快速成长的阶段,实际上没有完全结束,现在我们应当做的是收收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现在我们再来说另一面,至少在潜力的意义上,中国快速增长的阶段还没有完全过去,就看我们能不能把这个潜力发挥出来。认识到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理由有以下几点。
第一,中国工业化的过程没有完全完成。我一个学生搞房地产,他去德国之后回来告诉我,他到了德国才明白什么叫工业化,别的不说,你推开人家的门再关上,你把这窗户打开再关上,就知道跟咱们的手感就不一样,质量就不一样,这就是工业化。
第二,城市化的过程没有真正完成。我们现在是2.9亿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但是绝大多数没有融入城市,而且,融入城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我个人的看法,这起码需要三代人的时间。
第一代到城市来打工,都不用说深圳这样的城市,就连中小城市也买不起房,落不下户。
我曾经提出一个想法,我说能不能建立一个专门面对农民工子弟的职业教育系统,让这些孩子跟城市的孩子拼高考,他拼不过的,但是让他们上个好点的职业技术学校,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这第二代离城市就近了一点。到第三代好好供孩子念书,上大学成了白领了,真正融入这城市。
但是,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他每走一步都会是一个巨大的需求。
假设要一个家庭进入这城市,起码得需要一套房,哪怕是租也需要一间房,要是一家三口的话,起码得需要两张床,起码得需要一个饭桌,起码需要三个碗,三双筷子。所以,我说这个过程没有完全完成。
第三,全球化的过程没有真正完成。如果没有太强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的话,中国走向世界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这里头有很大的空间。
第四,地区之间尚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现在珠三角、长三角发展起来了,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发展起来,西南这几年刚刚开始有动静,然后还有华北东北西北,这都是潜力之所在。
第五,居民消费的升级转型。这是我们理解下一代消费市场的很重要的因素。我们着重说说这个。
我刚才说图中这条线差不多走到头了,但是走到头这个地方,实际上是我们正在面临两个非常重要的转型。一个是城市中的以房子为中心的阶段向后置业时代的转型,一个是农村中的从过去温饱状态向传统耐用消费品阶段的转型。
成功的话,会释放出一个巨大的新的需求,特别是城市从以房子为中心的阶段向后置业时代的转变更是如此。如果我们能创造出种种相应的经济与社会条件,实现这两个突破,两个转型,两个巨大的新的需求就会释放出来,新的发展动力就会形成,中国经济就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就此而言,中国未来一二十年经济发展的空间应当是非常广阔的。
当然,如果这两个突破和转型不能实现,就将会陷入我们几年前就开始讲的中等收入陷阱。也就是说,我们手上的这把牌其实是不错的,至少从理论和逻辑上来说是如此。
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在国际国内两个方面创造出有利于实现这两个转型的条件。
快速的经济增长阶段没有过去的第二个因素,可以让我们稍微乐观起来的是什么呢?就是现在科技革命所预示的未来的前景。
2021年7月,福布斯杂志出版人Rich Karlgaard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咆哮的21世纪20年代:疫情过后可能迎来繁荣时期》。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乐观的一篇文章。
2021年2月1日《经济学人·商论》一月刊发封面文章,题目是《对下一个十年保持乐观的三个理由》。
文章认为,杰出的科研突破、技术投资激增以及疫情期间数字技术的加速普及,共同燃起了人类对一个生活水平大幅提升的“进步新时代”将至的希望。
百年前开启了多个领域黄金时代的 “咆哮的20年代”有可能正在又一次降临。这里强调的也是技术革命的力量。
现在有一个提法叫“神奇的100天”,就是说从去年11月30号到今年3月7号,就这100天的时间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ChatGPT的上线;第二是核聚变,第三是温室超导,就这100天的时间里,世界上取得了三大科技的巨大进展。
所以,现在很多人在期待,是不是我们现在已经是处在一场技术革命的前夜?这技术革命的前夜会不会给整个世界带来咆哮的20年?
为什么人们讲这个问题用“咆哮”这词呢?
咆哮20年,这就是美国和西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技术革命的推动之下,经历二十年的快速发展,当时经济非常的繁荣,整个社会都非常繁荣,年轻人晚上在那伴随着爵士乐跳舞,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有点像我们80年代那样的一个年代。所以,人们就说科学技术革命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又一次大的反应?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有人说,从历史上看,凡是大的疫情之后都会有一次大的繁荣。
他特别讲了西班牙大流感,西班牙大流感大家都知道,整个世界死亡的人数大约是在三四千万,当时整个世界人口只有17亿,感染的大约10亿人。
当时经济损失非常大,影响很大,所以有人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因为这个才结束的。为什么?因为大家都中招了,又死了那么多人,战场上兵员都不够了,再打也打不动了,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就草草的结束了。
然后接着一次大的经济发展。为什么疫后会有这样一个发展?他讲到一些原因,比如说疫情期间消费都停止了,之后报复性反弹;因为疫情期间消费减少了,储蓄会增加;而且经历了这么一个大的灾难之后,企业家的冒险精神反而更强了等等。
但我觉得这些解释不充分。从时间上看,在西班牙大流感之后,确实有一次非常大的经济繁荣。但我觉得可能最主要的是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重新回到和平的环境,士兵也从前线回来了,回到工厂,战时的生产能力也转向民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19世纪末,科技革命当中所形成的潜力到这时候才真正地发挥出来。
现在对于将来这一块有很多的预测,甚至有人认为美国经济说不定将有一个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增长周期。
大家知道,前一段西方普遍出现了通货膨胀,然后美联储暴力加息,幅度之大,动作之猛,是以前少有的。但我们可以注意一个现象,美联储这么大幅度的加息,有没有听到有多少企业说我受不了了,我要倒闭了?除了与加息密切相关的硅谷银行等少数企业之外,比较少。
为什么?说明美国企业的质量很好。然后等利息降下来,加上科技成果的力量显现出来,就会进入一个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期。
当然,现在中国应当说也是高度地融入到世界当中,与整个世界的状况联系在一起,如果有科技革命的进展,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机会。中国不能也不会错失这个科技革命的机会。
那么作为企业来说,我们现在可能要研究新阶段的居民消费特征。前面说像三大件和房子汽车的时候,那时候有鹤立鸡群的主导产业,但现在不复存在。
我问各位,现在你想消费的是什么?大家不存在钱的问题了,我要问十个人,说不定有八个回答,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这说明什么?说明过去那种集中的大规模的单一的消费时代过去了,将来主要是多元化的、个性化的,甚至是弹性很强的消费,原来消费占很大比重的是刚性消费。未来消费的特征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作为企业来说,要努力辨认消费者真正需要满足的需求是什么。前面说过,从潜力的意义上说,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阶段没有结束。
在新的阶段上,需要辨认新的需求,老百姓真正需要满足的需求。至少,这几方面的需求是明显的:
第一,最迫切的民生问题;第二,改善性需求或提升生活品质的需求;第三,贫困地区和低收入人群的需求。
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新的发展思路,让居民更多分享发展成果,稳定预期,创造消费场景,变拉动需求为推动需求。但即便如此,也要看到,在未来的市场中,产品越来越个性化,而且变化莫测。过去那种大规模生产,而且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生产方式,越来越不适应。
在经济收缩期,我们还要注意一个东西,就是慢车道上紧运行,这是我2020年提出的一个概念。下面的几个因素会更进一步加剧这种紧运行。
第一,中国放开慢了一步,外部面临严峻的形势与竞争,特别是印度和东南亚及墨西哥在疫情中的崛起。
第二,在2022年,中美之间以美元计价的GDP差距进一步扩大,而这些年我们心心念念的就是赶上。
第三,由于疫情及地缘政治的变化的影响,外资撤出,产业链向外转移。
第四,政府与企业债务。
第五,老百姓就业压力较大,收入下降,预期变差。
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发生的就是紧运行。
前些天,有朋友打电话来问:明年的经济会不会好?我只能根据常识以及过往的一些经验,说了这样一个看法: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
这样的说法是有点故弄玄虚,而且也容易产生误会,但我也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
我为什么说这个话呢?紧运行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高指标,强启动,就是权力更多介入经济活动。而结果,可能就是一轮新的大跃进。有人说,现在有的地方政府已经魔怔。
我的意思是,在今年这样的经济恢复期,不必强行追求一种高指标。而是应当恢复元气,补上短板。
就好像这波疫情中招后的恢复一样。经济也是如此。三年的疫情,无论是对经济还是对人们的生活,都是一次重创。
因此,经济恢复期首先是一个休整期,应当把受创的元气恢复过来,把被削短的短板补上。
所以,我担心的是这样一种情况,或者说走向另一个极端。会不会因为要抢回失去的三年,在刺激经济的力度上大大增加,导致新一轮经济过热、通胀走高、资产价格快速上涨?然后是一堆烂尾?
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不确定性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许多事情需要返璞归真,经济的发展更是要立基于民生的坚实基础之上。
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笼统一点分,其实就两段,前一段我把它叫作有心栽花花不开,后一段叫无意插柳柳成荫。
前一段整天想的是超英赶美,急得不得了,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结果最后吃饭都成了问题;
后一段改革开放,老老实实解决民生,发展经济,要搞经济,不声不响,无意之中,却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这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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