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维尔写过这样一件事情:
他有一个患严重气喘病的朋友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被判刑,在监狱里过了好几年。在那里,他受害弥深。因为他的狱友吸烟而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换一个无吸烟者牢房的要求都没有人理睬。他的健康,甚而他的生命,受到很大威胁。
一个美国妇女知道了这件事并想帮助他。她打电话给一个熟人,一家重要的美国日报的编辑,问他是否可以写点什么。“那人死时给我打个电话”,那位编辑回答。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但在某些方面是可以理解的。报纸需要一个故事。气喘病不是一个故事。死亡可以使它变成一个故事。
对于这个故事,人们可以做很多解读。有的甚至可以解读得很深奥,如哲学家们。但我想,在最直接的意义上,我们可以有如下理解:第一,只有本身具有故事性的苦难才会得到关注。第二,如果没有故事性,尤其是数量又众多,要得到关注就很困难。第三,无人关注的灾难是更可悲的。
这几点理解,是肤浅的,也是最现实的。苦难就在那里,但人们对其的敏感或钝化却截然不同。所以北野武说,灾难不是两万人死了这件事发生了一次,而是一个人死了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
二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个有意思的社会,好坏都有故事;一个没意思的社会,好坏都很平庸》。
其中讲到杜月笙。杜月笙经常成为人们的谈资,不是因为他的好坏善恶,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故事。杜月笙这一生,给人们留下了很多故事,给人们留下了很多谈资,也给人们留下了很多可以重复的语录。顺着这些,人们也编出了很多故事和语录,安在他的名下。
我有时在想一个问题:我们这代人,会给后代留下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吗?会留下一些可以经久流传的话或者语录吗?即使不从精神财富的角度,就算是从娱乐后人的角度说,我们能给他们留下一些什么样的素材?想到这,我突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些年我们打老虎反腐败,打出了不少大老虎。按说,这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吧?就算是恶人,这些也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吧?很遗憾,他们聚敛了那么多的财富,除了很平庸很恶俗的贪婪之外,连点故事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他们蝇营狗苟地往上爬,再单调无聊地聚敛财富,然后猥猥琐琐地进去,最后是对着镜头说着千篇一律忏悔的话。如果将来还有人能记得起他们的话,除了贪腐财富的巨额数字之外,一点亮点都没有。
三
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越来越平凡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节奏越来越快,一切都是直奔主题。这个世界越来越世俗,与功利无关的,皆被视为多余和累赘。这个世界越来越单调,标尺也只剩下了一个。这个世界将没有情感,没有诗歌。甚至连故事和谈资也没有。诗和远方,成了极少数人最疲惫时候的一种遐想。甚至故事,也要翻阅历史。
可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一方面,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另一方面,世界也在变得越来越简单。
在《国家的视角》一书中,斯科特曾分析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将社会清晰化与简单化。这样做的目的,是重新塑造社会。现代国家所实施的种种社会工程,都是力图通过国家自上而下地重新设计,对社会进行控制和改造。但斯科特指出,无论人的认知和能力有多强,面对被改造和设计的对象来说,这个对象都是太复杂了。因此,首先是要做的就是,对改造的对象进行简化和清晰化,这样才能使计算和规划成为可能。
进而,我们可以发现一种有意思的现象,在今天的社会中,故事越来越少,而统计数据却越来越多,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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