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县城的崩溃“谷子店”客服

最近赶上暑假，买家多，一般到晚上十一点，茄子才能从频繁闪现消息的网店后台退出，正式下班。

如果运气好，她的拼多多客服日常一般就是这样，下单发货，做长达十来个小时的文字、电话沟通。身体疲惫但情绪稳定。如果倒霉一点，碰上难缠不讲理或者占小便宜、退款不退货的买家，她会积攒一肚子怨气，到小区楼下走两圈。

显然，情绪稳定的时刻才是稀缺的。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谁愿意在这里忍受这些？茄子说，她现在的工作更多是出于无奈。

作为一位不知名院校美术生，经历疫情期间毕业即失业的夏天后，她回到家乡，一座偏远的东北县城，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抵达市区。起初，她靠接一些小型游戏公司的外包单子赚取生活费，给粗糙的游戏画粗糙的背景。

但这两年，随着AI的迅速发展，像她们这样的基层画师迅速被取代。茄子说，和她同届的同学们，一些特别优秀的人，也能去到北上广，但她听说最近许多人被裁员，失去工作。“我们大部分学的绘画是非常基础的，比如画背景、图标或者简单的设计，是画不了人、游戏角色的”，像游戏建模一类更复杂的技术，她们这群专科院校的美术生并不掌握，“一旦有了AI之后，能替代这些不太重要的绘画点，就会造成我们这样的同学大量失业。”最直接的影响是，一些游戏公司开始用AI绘制背景，茄子能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少，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

她只好开始全职做拼多多客服，也是实际上的主理人，和朋友共同经营一家主打薄利多销的“谷子店”。挂出的商品里，最贵的一款同人徽章定价49.88元，大部分谷子低于15元。

谷子，即英文“goods”，原义是商品、货物，在同人圈儿里一般指流通量大，可以随身携带的软周边。钥匙扣、记事板、贴纸、徽章之类的小物件。比如你热爱一个动漫人物或者游戏角色，那么谷子就是二次元纸片偶像的“载体”，可以被挂在书包上、贴在桌面上，进入你的现实世界。

 
●北京动漫游戏嘉年华活动上展示、贩卖的“谷子”。

因为店铺的规模比较小，整个运营流程“非常草率”。茄子说，一般她们的柄图（印制谷子的图案）会自己画或者找不出名的小画师约稿，然后瞅准时机“拼团”，找亚克力工厂或者徽章工厂集体下单，“相当于团购”。店铺一般是有什么存货上什么链接。比起预售制、工艺更好的“官谷”、“稀有谷”，她们售卖的这些谷子算是“普谷”，主打一个价格低廉，而且无需等待。

买谷人互称“妈咪”，精心挑选、购买来的谷子，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被整齐摆放起来，再拍照分享。在茄子店里购买的“普谷”往往是填充华丽图景的边角料，“拿我们这边便宜的周边填充到边框里，看起来很多，节省他们一部分费用。”

在圈子里，有两种妈咪最被推崇。一种是收集自己喜爱角色的全套谷子，就像80后们收集全套“108好汉卡”，能证明你对某个角色付出百分之百的真心；另一种是花重金购买稀有谷子，某动漫周边店铺的负责人曾对媒体举例，“他们背‘吧唧’（徽章），不是背一个，而是背一包，比LV还贵。”

你或许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群精神世界的“隐居者”。逃离没有规律可循的亲密关系，逃离像流水一样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她们在二次元纸片人身上投入更稳固的情感——哈利波特、原神、鬼灭之刃，那是属于她们的“鹤岗”。

“谷子”是维系这种连接的工具。在某个动漫角色生日当天，有人用各种谷子摆满了自己的整个房间，“一定要一起变得幸福呐”，她真诚许愿。

茄子的店铺里，也有贫穷的妈咪只买了一个“谷子”，过了三四年依然像盖楼一样在评论里追评发照片，“今年又是和我家亲爱的过的生日”，图片里的铁皮徽章的覆膜已经爆边了，小卡用透明胶带糊了一层又一层。本就质量不好的谷子越来越旧，只有脏乱的背景房间没有任何变化。

 
●茄子店里贩卖的“谷子”。

小镇里的“妈咪”

不过，在现实里，这个被制造、被寄托了无数想象的“梦之国”，也是有门槛的。它是所有人逃离现实的避难所，也是照见彼此境遇的一面镜子。

茄子的店铺因为价位低廉，买家往往是没什么钱的贫穷年轻人。许多货品被寄往名字都没听过的偏远乡镇，她也通过网店后台以及各种沟通电话里，窥见了另外的人生。

她平均每周能碰见两、三次因为孩子购买“谷子”，暴怒着打电话来申请售后退款的家长。有人毫不客气，直接在电话里骂茄子不三不四，“我的孩子学习退步了，都怪你们”。

 
●茄子和买家的沟通。

有妈妈因为女儿买了70多块钱周边，在茄子网店的后台发了一段视频，让女儿自扇耳光，镜头翻转过来，绝望的妈妈也把巴掌对准自己。沟通时，这位妈妈说，花掉的70多块钱是她们家留着过年用的。茄子后面加了这位妈妈的微信，翻看对方的朋友圈，发现她做微商被骗，上家跑路了。她离了婚，和孩子的舅舅、姥姥、姥爷住在一个很老的房子里。2022年了还在烧煤取暖，年夜饭也只有饺子。“这70多元能够他们家买点饮料熟食好好过年了。”

有一回，买家写的地址在一座南方乡镇工厂，谷子邮寄过去，快递员打去的电话始终没有被接听，反复投递无果后，邮件被退回。线上，买家下单了第二次。茄子在后台询问对方是否确定能收到快递，没有回音。她只好给对方打电话，没想到传来的是中年男人的声音。茄子记得，他用很重的方言问，什么事情？茄子说，我是一个店主，可能是你家孩子买的钥匙扣，什么时候方便签收，再寄过去。茄子听见男人回头跟女儿喊了一句，你买什么买？老子两条腿都没了，你还在那里乱花钱。电话被挂断了。

最开始，茄子心软，有时候碰到对孩子施加暴力的父母，听起来很难受，会答应退钱。但后面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她感觉自己的心上长出一层茧。现在，面对语言粗暴的父母，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将手机放在桌面上外放声音，手里同时忙着回复后台信息。“我难道是富人吗？我也不是，我们都是普通人。”

有小姑娘买了一个8块8包邮小徽章，愤怒的爸爸逼迫女儿写了一篇小作文反省。茄子记得，男人在电话里要求女儿把文章念给她听，要求退钱。茄子说，不可以。“虽然我很同情，但毕竟我们8块8的东西只赚了8毛钱，如果你不想让孩子买这东西，为什么不看好你自己的手机？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

纠缠到最后，平台判定商家退款，自动扣了款，但货物必然没有退还回来。这也是很多次的处理结果，茄子特别无奈。

前段时间，茄子把在做客服期间遇到的几次经历写下来发给了微博一位Bot博主，很快获得了上万的转发。茄子说，投稿那几天，正赶上CP29结束大家互相返图。那是各个二次元、同人圈子的创作者们的盛会，茄子看后来新闻上讲，有35万人次参观，现场有1万个摊主。许多人晒出参展照片，五颜六色的本子和周边，有名的画手和大店商业觥筹交错。

但那个现场不属于茄子，也不属于在拼多多店铺里9块9买包邮谷子的女孩们。“这处临时的梦之国也有门槛，不巧我们都没有进去的资格。”

 
●2023年5月2日，第29届comicup动漫游戏同人展在上海国家会展中心举办。光与夜之恋展台。

从东北到北京的距离

茄子讨厌这份工作的许多部分：无穷无尽的电话与谈判，不合理的规则，莫名其妙的罚款。

只有在少数一些时刻，她才会觉得这份工作没有那么糟糕。她在家办工，和父母住在一起，虽然父母并不理解同人世界，但尊重她的工作。她不用挤地铁通勤，也不用坐在四四方方的格子间。货物就堆在床底下和房间里，除了占据一些她的生活空间，这些谷子本身就能让她感受到快乐了。

茄子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上小学的时候就要去当地的化妆品黑加工厂给人压粉饼。工厂里有台破旧的电视，会重播《名侦探柯南》，她一边干活一边瞄两眼，“算是（当时）唯一的精神享受了。”

现在，茄子她们的店铺里卖的谷子并不是特别火的同人角色。市面上最流行的同人谷大部分是国产游戏《原神》里的角色。但她们的小店不参与这些热门竞争，专注于一些受众稳定、不容易过时的角色，比如《哈利波特》《汉尼拔》。一个月算下来，店铺的纯利润加起来有5000左右，两个人分成，勉强能够支撑日常开销。

做客服肯定和家长所期待的那种稳定、上得了台面的工作有差距，但她并不觉得虚度时间。她不喜欢和AI一样做流水线绘画，为谷子画柄图，被人喜欢，有人愿意为此花钱，对茄子来说是“实打实的认可”。哪怕她目前所画的柄图，只能被印制在低廉、粗糙的铁皮徽章上。

目前，茄子的计划是把网店一直开下去。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作为专科院校的美术生，代表两条路基本与她无缘。第一条是顶尖美术生的“坦途”，去腾讯、网易、米哈游之类的大公司做策划。另一条是考公务员，茄子说，虽然招考时写的是专科也可以报名，但真要到了面试，在东北这种公务员岗位内卷严重的地区，专科生基本没戏。

“小心翼翼地维持现状是最稳妥的”，这是茄子目前的考虑。在东北，她除了做客服外，偶尔会去周边城市的线下漫展摆摊儿。但东北的经济和二次元文化都算不上发达，漫展很小，也不太正规。茄子说，在东北做的最好的那些圈内人，都已经去了北京。

她的“梦之国”仍然留在这里，东北一座连工厂都不大招人的县城。这两天，茄子被一位吹毛求疵，非要说货品不对的“妈咪”气哭了，她提供了发货视频，但没用。“我是需要一个发泄口的，所以我明天会在你客服那块儿骂你，或者我加你微信骂你也可以。”对方在电话里说。

“北京”的路还要走多久，她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