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淦饮清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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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人间] 洪水退去,他们在田地与淤泥中找猪


 


存栏360头,幸存8头


车开到京白线以东500米,没法再往前了,刘文庆停下车,拎着一个车内胎下了水。那是洪水来的第三天,他要回村救猪。

刘文庆42岁,家在涿州市豆庄镇中相村。他有300多头猪,养猪场连着家,占地一亩半,是十多年打拼来的心血。但8月1日前后,靠近白沟河的村庄整个被洪水吞没,水深超过2米,他家猪圈被淹得只剩下一个房顶尖。他盼了好几天,才等到8月4日,村里水位回落40公分。

水依然没过小腿。刘文庆刚开始还能在水中行走,后来脚够不着地了,水势又急,便把车胎套身上,沿着公路往前游。水面浑黄,漂过一些动物死尸,其中死羊最多。刘文庆想到自己的羊。羊怕水,洪水灌进院子那天,他的十几只羊是最先淹死的;猪不一样,猪会游泳,他离开之前,他的猪全漂了起来,慌张得嗷嗷叫唤。水涨得太快,当时刘文庆只顾得上自救。

如今涉险也要回去,刘文庆就是赌没准还能发现活猪,哪怕三头五头的,到时提溜上房顶,能救一头是一头。

刘文庆游了没多久,对面深水区驶过来一艘充气船,是小寺村的生猪养殖户张静。刘文庆和张静是老相识,猪圈规模相当,村子也紧挨着。

俩人在水上交换了各村水情。张静说这趟白跑,船虽然能到家门口,但水深,下不去人,大门更没法打开。

张静是镇上较早转移出村的一批人,7月底,接到村里通知,他和家人第一时间就搬到了邻村地势更高的安置点。那会洪水还没来,他放心不下猪,一天要踩着三轮来回喂好几趟。后来水涨起来了,村里三令五申不让回去,他每天还是偷着摸儿来探探,看水退哪了。

刘文庆家比张静家地势更洼,更危险,但他不甘心就此回头。游了不到两公里,他终于看到了自家房顶,水位下降后,房顶整个露了出来,但大门还淹没在水下。他沿墙爬上房顶,通过天窗查看猪圈里头的情况。

到处都是死猪,铁砣上挂着死猪,钢架上挂着死猪,就连猪圈外边三米高的百年老梨树,树杈子上也卡了头死猪。空气中弥漫一股腐臭味。活猪他一头都没瞧见。

那天刘文庆在房顶上少说也得扒了四五个小时,没干别的,“就傻傻瞅着,狗似的”。刘文庆养了十三年猪,是这些家伙让他从一辆破自行车换到电动车、摩托车,到现在开上二手汽车。

不像来时攒着鼓劲,刘文庆泄了气,“大脑空白一片”,再没力气游回去了。直到守在村外的侄子求助蓝天救援队员,开着冲锋舟直奔这里,才把他从房顶上拉了下来。

豆庄镇的水还处在高位时,10公里外的刁窝镇北务村,41岁的马兰趟过齐膝深的水走进自己的养猪场。

马兰也养了300来头猪,撤离时她挺乐观,“最多一米多深的水吧”,因此她把小猪都安置在一米多高的产床上,“如果涨一米多也没事”。后来在安置点,她看到救援队传回来的一张照片,水最少有两米深,一头猪拼命在水浪里扑腾。她知道完了。

她的养猪场建在庄稼地头,还没走进院子就闻到了恶臭。前两年为了不遮挡村民庄稼地里的阳光,她把部分石灰板换成铁丝网,现在看来是个致命的决定。她的猪圈在洪水中不堪一击,有的棚被洪水穿透,只剩下框架。

猪圈里空空的,周围的棒子地(玉米)、水塘和院子里遍地是死猪;而那些定位栏中的怀孕母猪,很多还在原地,只不过有的挂在横栏上,或脑袋插竖杆上,死得各种各样。马兰受不了这场景,双腿发软,一骨碌栽倒在水里,被老公架着走出了猪圈。

 
●猪圈中,挂在定位栏上的死猪。


这是洪水来临后这个女人的第二次晕倒。几天前她们所在的安置点出现险情,准备再次转移,全城停电,170斤的瘫痪老人,靠她老公硬背下13楼,马兰一着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因为日夜操心猪圈,涨水以来她几乎没合眼,也吃不下东西。

马兰到现在也无法接受,一提到猪就哭。缓过神来第二天,她强撑着再次走进猪圈,带着哭腔录下视频,“洪水过后,我的猪场,墙倒了,猪也都冲跑了……”几头受惊的活猪哼哼着从她跟前跑过,旁边是翻倒在泥水里的小猪崽。“遍地是猪,遍地是死猪。”她检查完所有猪舍,发现洪水前存栏360头猪,幸存的只有8头。

一些扒在墙头,另一些连拱带挤想上二楼


刘文庆和马兰所在的豆庄镇、刁窝镇都属于“兰沟洼蓄滞洪区”。为了削减洪峰,7月底以来,河北省陆续启用了包括“兰沟洼蓄滞洪区”在内的7处蓄滞洪区。洪水即将过境,人员紧急转移,猪怎么办?留给养殖户的反应时间只有短短几天,甚至几个小时。

洪水来临前,马兰比很多人先察觉到危机。连下几天雨,她心里不踏实。300多头猪,短时间内转移几乎不可能实现,猪是近视眼、不通人性,行动靠人轰,而且上哪找足够宽敞的高地。

7月30日,听说村里有猪圈已经开始进水,她立马打电话叫来收猪户准备卖猪。当时她能出栏的、210斤以上的育肥猪有60多头,猪价8块4一斤,她打算7块8一次性全出了。听说她要卖猪,村里其他散养户也上门来,拜托她帮忙一起出,“行吧,一起装走,装不下的我们明天出”。这家30头,那家20头的,那天马兰帮村里人出了一百多头猪,自己只出了50头。

剩下的育肥猪马兰打算第二天再卖,没想到当天晚上村里就开始行洪,收猪户不敢再来,她不得不放弃她的猪,连夜带着三个孩子和两个老人转移。

大雨让白沟河水位不断上涨,那几天,刘文庆在大堤上修土牛(土方),忙得几乎顾不上自己的猪。直到8月1日前后,他从抢修的铲车上下来,才有时间在自家门口堆沙包。

已经迟了,沙包码到一半,村里开始涨水。不到两个小时,水漫到他下颚。

刘文庆手忙脚乱地给羊松套子、打开猪圈栅栏,被水冲走说不定还能拣回一条命。他说那是下意识的决定,“那瞬间它已经不属于我了,它是一条命”。

做完这些,车钥匙扣腰上,他抓着手机,套了个车内胎就往外游,身份证、衣服都没来得及拿。

 
●灾后


码头镇浮洛营村的杨一良打算留守养猪场到最后一刻。杨一良是镇上的养猪大户,猪圈占地2000平,手里有育肥猪300头,如果算上小猪和种猪,总数接近700,他不可能撇下它们不管。水来的时候,他让女儿女婿和老婆先转移,老婆不放心猪,坚持留下来。

杨一良55岁,记忆中水最大的时候也就刚淹到村边。“我看看这回能涨多高”,7月底,他们提前买了方便面、饮用水、手电筒和充电宝,橡皮船也准备了一艘,实在不行就划船撤。事后回想他觉得自己太天真,“真没想到这么大”。

7月31日晚上七八点钟,洪水开始灌进杨一良的院子,“咕咚咕咚”,屋里的人能听见清晰的水声,“泉涌似的”。

和刘文庆一样,杨一良趁水位不高时就给他养的畜禽都解开套子,猪圈和笼子也一一打开。接着,他和老婆转移到了二楼。

几百头猪,十几条狗,几头牛,还有一些鸡鸭鹅,他的院子一下子成了个小动物园。动物们尚且没意识到危险,溜达,折腾,干架,“一个二个跟傻子一样”,但当水一漫过肚子,“都蔫了”。

那一夜,各种各样撕心裂肺的叫声,整宿没断。女儿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们撤离,都白搭。

杨一良心里郁闷。前阵子他们村拆迁,他把猪圈迁到这里,砸下100多万装修扩建,才不到一年。

生猪养殖生意这两年并不好做。猪价持续走低,毛猪最低才5、6块一斤,他连续亏损两年。即便今年7块多的猪价,也只是刚够饲料钱,“落个本,不赚工时钱。”

前几天猪价才瞧着涨起来一点。养猪人憋了大半年,就盼这一刻。如果没有这场水灾,杨一良准备7月底卖掉一百多头猪,到今年底争取出栏1000头。不指望挣钱,把亏损的找补齐了就谢天谢地。

“相当于刚在岸边看见西瓜,啪嗒又一个浪子给弄没了。”

天亮了,水基本没过了一楼。杨一良的鸡鸭鹅几乎瞧不见了,三三两两浮沉着的都是猪。壮猪最先被冲出院子,一头猪被冲到树林后,把脑袋往树杈中间一卡,就那么挂着;小猪轻巧灵活,早早游到墙边,随水升高后扒住了墙头;通往二楼的楼梯处也围了一群猪,正在连拱带挤地往上蹿。

 
●8月1日,养猪场通往二楼的楼梯处,一群猪也连拱带挤往上蹿。


杨一良走下楼梯,伸手拉住一头,后猪顶前猪,排头那猪借劲就上来了;他的两条狗,拉布拉多和苏联红也机灵,听到杨一良喊名字,很快游到跟前来,杨一良薅住它们后脖颈毛皮一抡,也给拽上了二楼,获救后,两条狗不停地朝杨一良晃尾巴。

他还想救更多猪,但猪在求生时挣扎激烈,一头就两三百斤,他担心一不小把自己也给带水里,放弃了。

码头镇也是涿州本轮洪涝灾害最严重的区域之一。杨一良救猪那天早上六点,码头镇北拒马河以北,京白连接线道路两侧已成汪洋一片。一个女孩车开到码头镇大柳村附近,一头猪伫立在马路中间,接着她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猪。它们都来自马路边另一家养猪场,洪水冲毁猪圈大门,猪群随水流漂散。女孩看到猪场老板急得打转,救没法救,赶也没地方赶,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猪在水里扑腾、淹死。

几公里之外,杨一良也撑不下去了。夫妻所在的养猪场二楼,水面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三十公分。很多扒在墙头上的猪也坚持不住了,水流把它们托起,又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带走。杨一良感到绝望,“没救了,(猪)必死无疑”。

水还在涨。七点多,他拨通了村书记的电话求救。几十分钟后,救援人员开着冲锋舟接走了他们。二楼走廊上只剩下他们救下的两狗一猪,趴在地上。

 
●2023年8月2日,涿州刁窝镇的水位已接近路标牌。

木墩子上、房顶上,他找到了他的猪


杨一良的猪圈,是从两头母猪11头小猪起步的。那是2006年,他没什么积蓄,地又少,“只能干养猪这么点事”。他买第一批猪花了1200块钱,每年添一点,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一头猪从出生养到250斤左右出栏,最少需要6个月。“吃喝拉撒睡,生病防疫都是你亲自做,每天要观察它,那真是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待他们。”

养猪确实带给杨一良财富。养猪前,他一度没有自己的住房。而去年他投资100万新盖的猪圈里,他亲自设计了产房,子猪舍、育肥舍和陪同舍。里面还有办公楼,将来他计划聘请职工,全面把猪圈发展起来。

猪对他来说不只是商品,有时候跟养宠物的心情类似,“那是一种开心,看着它,喂养它,欣赏它,它能调节你的心情”。

8月7日,杨一良等了一个星期,终于等到猪圈水退。奇迹般地,他在院子里发现了不少存活的小猪,分布在木墩子上、房顶上,有一二十头,饿了一个星期,个个都瘦得不成样。当初他救下的两条狗和一头大猪还在二楼走廊上,也虚弱得站不起来了。

 
●8月7日,在房顶上发现的幸存小猪。


刘文庆的养猪场这时也已经退水,他没那么幸运,猪圈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依旧没有找到一头活猪,而且所剩的猪尸体数量不多,百分之九十都被冲跑了。他的猪圈周围没有高地,涨水时深水区环绕数公里,他判断,自己的猪“应该全没了”。

当初涉水找猪时遇到的邻村养殖户张静,刘文庆后来得知他也有十多头猪幸存,但身上发紫,皮肤一碰就破,有感染疫病的风险。这让刘文庆怀疑自己当初放生的选择,当时他只想让猪活下去,没考虑到猪被冲散后可能会扩大疫病传播。

“我是不是给政府添麻烦了?”他现在很自责。

洪水将他们的猪带向四面八方。马兰家的一头活猪出现在隔壁牛场,村里一农户家中发现七八头活猪后,已经有几个养殖户找上门认猪。到底是谁家的猪,这是个棘手问题。耳标是猪的身份标识,为节约成本,很多中小型养殖户通常只给部分猪打耳标。

马兰放弃上门认猪。照看幸存的活猪已经让她难以应付,缺少健康的饲料和饮用水,8头幸存猪目前死了两头,还有几头便血,能不能活成难说。

这些天,马兰脚下总有种“踩棉花的感觉”,她体格大,以前走起路来“哐哐”有力气,但现在,“那一口气掉了”。养猪场是十几年的心血,也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洪水前,猪价长期走低已经让他们的猪场持续8个月亏损。很多像她这样的个体养殖户因为流动资金不足,其实都在赊账养猪,洪水前她紧急卖出50头猪收回10万块,其中8万都用于还饲料的账款。家里的两亩地,被洪水淹过,现在也面临绝收。收入来源全断了。

 
●清理死猪


很多养殖户在这两天陆续收到村里发放的一张表格登记财产损失。包括设备、饲料和死亡丢失的猪在内,马兰估计损失六十多万;像杨一良这样新建不久、而且规模较大的养猪场,他统计的结果是200万。

农业保险或许能帮他们挽回部分损失,多个养殖户都被告知,猪尸体是保险的赔付依据,能繁母猪最高可赔付1500元、育肥猪最高800元,至于无法找到的死猪,按此前的赔付原则是不予赔付的。

马兰夫妻从8月4日开始清理猪圈里的死猪。他们用绳子拽着尸体往外拖,尸体泡水太久,过程中不是掉前腿就是掉脑袋,内脏也泄一地,两个人一边干,一边“哇哇”吐,最终清理出80头死猪,在马路边一字排开,等待保险公司拍照、测量。

豆庄镇中相村,刘文庆负责用铲车将村里零散的动物尸体转运。他穿着防护服,戴两层口罩,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天黑,忙活了四天,腐烂的尸体在村里的空地上堆成小山,流出的油脂覆盖住周围的土地。到8月10日,他终于清理完村里所有的动物死尸,接下来检疫站将对它们进行无害化处理。

养殖户们还能重新开始吗?每天,当杨一良收拾完猪圈,带着一身泥回到出租屋时,总是感到茫然。过去他遭遇过的最大冲击是2019年的非洲猪瘟,猪大面积染病死亡,差点全军覆灭,但那年猪价高,一头猪能卖四五千块,靠剩下的30头小猪和四五头母猪,他一下子翻了身。

这次他有些退缩了,至少一两年内不打算再养。从猪场回来后他一天只吃一顿饭,“精神方面受挫极大”,不再像过去那样强调“拼搏心态”,反而认老,“我累了,岁数在这儿,承受不住了。”

被冲走的猪,杨一良不要了,不管是落在谁那,或被谁逮走了,只要它能活命,他就谢天谢地;养猪场接下来面临长时间的消杀和修复,幸存的活猪,他计划找机会送人。

8月7日第一次重返猪圈时,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小猪们饿蔫巴了,他捞起泥里的饲料,洗净拾掇,挨个递到它们跟前,跟它们唠嗑,用告别的口吻,“多吃点儿,将来给你们找个好主”。但小猪们虚弱得连呼噜声也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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