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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驴游山,半山园里的王安石

熙宁九年(1076年)十月,瓜州渡口。千里江山,寒色渺远,芦花深处,野舟纵横,江宁近在眼前。
四十年前,王安石随时任江宁府通判的老爸王益第一次来到这里,江宁从此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上年春天时,他二次拜相时路过这瓜州渡口,当时还写过一首诗,后世传为金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画像

01
骑驴游山
一回到江宁,荆公就开启了退隐模式。他的私第建在白塘,位于江宁南门和钟山正中间,距离两地皆是七里,因此取名半山园。说是宰相私第,其实简陋得连围墙都没有,四周又少人家,主打一个简易田园风。
“投老归来一幅巾,君恩犹许备藩臣。芙蓉堂上观秋水,聊与龟鱼作主人。”这是他第一次罢相时所作的诗。二次罢相后他索性辞去“使相”之名与江宁知府的差遣,只留一个“会灵观使”提取养老金用,落得耳根清净。“乞得胶胶扰扰身,钟山松竹绝埃尘。只将凫雁同为客,不与龟鱼作主人。”既然许身社稷理想已经破灭,那就来场诗意的栖息,彻底放飞自我,龟鱼也不与伴。
职场赛道换成山阴道,他的生活顿时丰富饱满起来,相册里日日更新。他或者在院子里宅着:“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或者赏赏杏花,或者去定林寺,任夜钟侵梦,明月入斋,潮声上枕;或者在江边发呆,看晚云含雨,青山缭绕,千帆竞渡。半山园旁边“谢公墩”据称是东晋谢安宅第遗址,还可以发发思古之幽情。
 
[宋]王安石《过从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以前他曾吐槽晏元献(即晏殊)乐郑声而忘大志,现在他也寻到了填小词的乐趣,写了二十余首。“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午烟孤起,荒犬暮吠,北陂杏花,南楼明灯,山月入松,江笛出水。金陵城外的白塘,清新、自然、幽远,恰好熨平心里的愁痕,岂不正是他当年上书富弼所求的幽闲之地?
这种转变让老友们吃惊不已。王巩在钟山林里遇见的王安石作普通老农打扮,神宗赠的好马也不骑,却骑着一头黑驴,只有一个老兵随从。“若牵驴老兵走在前,由老兵决定;若驴子在前,由驴子决定。”来往如小舟般随意,好不潇洒!
在钟山优游的日子里,荆公随身带着十余个烧饼,烧饼是他的饭,也是老兵的饭,还是……驴子的饭!这可不是作秀,这是他一贯简朴甚至有些邋遢的生活,也是常被外人吐槽的点。
02
我只和你差一个字
荆公经常拄杖进入附近村落,极富亲和力。有个姓张老翁与他最为熟悉,安石行过他家门口,都要喊一声:“张公。”老翁闻言,也应声而答:“相公(对宰相的尊称)。”一天,荆公来到张公门前喊毕,突然大笑道:“我这宰相原来只和你差一个字罢了。”放下机心,混迹山野的感觉真好。
孤介寡合、不娶不仕、近古独行的老秀才陈敏之是他的新朋,孙少述则是他的故友。无论新朋旧知,他交往都平淡如水。安石为相时,孙与他不再来往,外人以为两人绝交。“荆公再罢相归,过高沙,少述适在焉。亟往造之,少述出见,惟相劳苦及吊元泽之丧,两公皆自忘其穷达。遂留荆公置酒共饭,剧谈经学,抵暮乃散。荆公曰:‘退即解舟,无由再见。’少述曰:‘如此更不去奉谢矣。’然惘惘各有惜别之色。”淡淡的言语、淡淡的画风。知己之间的交情,如偶然落在静湖上的白云,不在于厮守长短,在于心意相投。
某年盛夏,提刑李茂直在钟山里候见荆公。两人在路边坐着长聊,李命令手下为相公张伞遮阳。夕阳西下时,有阳光漏在荆公身上,细心的提刑急忙命手下移动伞盖。荆公则笑着摆摆手,“不必移伞,他日我若转世做牛,还需一缕阳光陪我耕田呢。”远离红尘紫陌,他的心态若深秋暮阳,明澈而恬淡。
03
令人羡慕的退休生活
有走散的朋友,也有重新走近的朋友。元丰七年(1084年),从黄州移汝州的苏轼途经金陵。大病初愈的安石携兄弟安上、安礼等一起欢迎。安上曾受“乌台诗案”牵连,安礼曾在神宗前为东坡辩护过,因此大家见面毫无违和感。
时值春夏之交,荼蘼盛开。美境古风,嘉主贵宾,岂能无诗?“荼蘼一架最先来,夹水金沙次第栽。浓绿扶疏云对起,醉红撩乱雪争开。”(荆公)“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东坡)荆公诗工,东坡诗奇,而迟到的友情正如这迟开荼蘼,因为垂暮而分外可贵。
荆公、东坡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佛近一个月。东坡甚至羡慕起荆公这种退休生活,也想在这里买田造园,与荆公为邻(当然这也许是客套话):“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其间东坡把秦观隆重推送给安石,希冀荆公助力,同时他也结识了荆公那位布衣之交陈秀才。爱惜人才的荆公对少游的诗文赞叹不已,东坡则同情陈秀才的孤高穷苦,随即写信给同年章衡,希望后者能引之为学官。荆公与东坡,虽然三观不同,但是灵魂均清澈纯真,双水汇流,相互映照。
元丰九年(1086年)四月,荆公病逝于金陵。当年七月,东坡奉敕祭西太一宫。在宫内墙壁上他见到荆公旧题两绝,“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他读后注目久之,长叹一声“此老野狐精也”。他与荆公最后一次唱和:“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那位宝公塔边、谢公墩侧的老者和师者、智者兼勇者,再也见不到了!
虽然不在同一赛道上,但有趣且清澈灵魂的逝去,总归是件怅然且悲伤之事。朝堂上那位叱咤风云、睥睨万物的宰相也许能一时令人震动,而钟山间这位布衣黑驴、漫游林泉的老者才能让人共情,并永久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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